庆余欢

　　顾寒时言而有信，第二日果然又亲自来送药。

　　他盯着叶雪烛将碗中的汤药喝净，又询问了一番病情，之后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放下一颗酥糖，便转身离去。

　　叶雪烛双臂交叠，趴在卧榻上，一脸沮丧地看着枕侧那颗酥糖，幽幽叹了声气，讷讷自语道：“寒时，你同我说说话吧，说什么都好，你骂骂我也好啊……”

　　这才刚嘀咕了几句，就闻兴来在外求见。

　　叶雪烛连忙坐起身，将那颗酥糖小心收好，叫兴来进屋说话。

　　见叶雪烛虽还是一副病容，但精气神却明显比昨日好了不少，兴来心中稍安，关怀几句后，才与叶雪烛说：“早些时候寒宵城守卓文翰，携子卓熠登门拜见，名曰‘为城守府掌事薛刚，昨日在王府门前的失态之举，向慎王殿下赔罪’。”

　　薛刚那已经不能叫失态，说是发疯还差不多。

　　叶雪烛暗暗在心里骂了卓文翰一句不要脸，才问兴来，“殿下怎么说？”

　　兴来答：“殿下没给卓家父子好的，新账旧账一起算，将那父子二人狠狠数落一通，又命那卓城守尽快查清薛世才之死一案，同时彻查当年徐家绣庄的冤案，缉拿参与过此案的全部凶徒，按罪论处，以慰逝者在天之灵。”

　　不等叶雪烛再问，兴来又主动补充说：“那卓城守听后满口的答应，保证尽快了结这两桩案子。可咱们殿下并不放心那卓城守，便要师父代表咱们慎王府，从旁监督衙门办案。卓城守起先不肯答应，后来殿下将卓城守叫上前去，与那卓城守耳语几句，卓城守当场就变了脸色，立刻就改口答应殿下的要求，待咱们殿下的态度，也比之前恭顺许多。”

　　“可知殿下与卓文翰说了什么？”叶雪烛问。

　　兴来摇头，“不知。”

　　叶雪烛想了想，也没再追问其他，只与兴来说：“这阵子祝公公怕是要常往衙门跑，而我又是这副不顶用的样子，府上的事就要劳你多费心了。”

　　兴来听了，忙冲叶雪烛躬了躬身，“无论是外间的事，还是府里的事，我都会协助师父料理好，雪烛姑娘只管安心将养身子，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我这儿还真有一桩事，得托你去办。”叶雪烛说，起身要下地。

　　兴来见了，连忙上前搀扶，一路扶着叶雪烛来到南窗下的案台前。

　　兴来心细又乖觉，见叶雪烛这是要用笔墨，连忙为叶雪烛润笔研墨，铺纸前还特意问过，“姑娘要用信纸？”

　　“普通宣纸就好。”叶雪烛答。

　　兴来应下，立刻去裁来一张宣纸，平铺在书案上，并用镇纸压好，然后便退到一旁专心研墨。

　　叶雪烛左手提笔，轻蘸墨汁，埋头在宣纸上细细写画起来。

　　放笔后，叶雪烛又请兴来将妆台抽屉里的樟木匣子，替她取来。

　　叶雪烛打开匣子，从匣中取出一块金锭子，又将吹干墨迹的宣纸，与金锭子一同递给兴来，“出了府一直往东走，走到街尾再往南拐，有一家珍庆银楼。劳你替我跑趟腿，请银楼里最好的师傅，照我画的图样，将东西做出来。这东西我要得急，最好三日内能赶制出来，最迟五日，你与掌柜的说，银钱不是问题。”

　　叶雪烛说着，又从匣中取出一枚银锞子递给兴来，“这个你拿去喝茶。”

　　兴来大方接过，笑嘻嘻的说：“谢姑娘赏，我一定替姑娘将事办好。”

　　送走兴来后，叶雪烛原本打算再睡个回笼觉，可一闭上眼，顾寒时的脸就会浮现在眼前，惹得她心绪纷乱，根本无心睡眠。

　　她索性找出针线，做起绣活来。

　　叶雪烛的娘亲萧景若，出身辅国公府，是正经的大家闺秀，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做得一手好女红。

　　叶雪烛的女红和四艺一样，都是萧景若手把手教的，绣功堪称精湛。

　　与寻常姑娘不同，叶雪烛不爱绣那些福寿吉祥，也不爱绣鸳鸯戏水，蝴蝶恋花。

　　她喜欢绣马，绣狼，绣鹰，绣巍峨的高山和四季不同的天空。

　　当年，在右手被废以后，叶雪烛虽深受打击，却并未颓废懊丧，身体刚好些，便开始一边依照太医的指导治疗右手，一边自己默默地锻炼左手。

　　右手的治疗进展缓慢，且过程痛苦，左手的锻炼也并不太顺利。

　　好在叶雪烛一直坚持，五年下来，她的右手已经从最初毫无用处的摆设，变得能做些简单轻省的活了。而左手则被她锻炼到比从前的右手还要灵活，像刺绣这种精细活，也能轻松做好。

　　但叶雪烛并不满足于此，最近这一年多，她时常用右手练习刺绣，虽然练习了这么久，刚能拿稳针，但总归是有些进步的。

　　她不敢奢望右手能恢复到如常人一般，她只是想……她想……

　　叶雪烛抬头，望了望挂在墙上的那张桑柘木弓，复又低下头，右手捏针，刺向手绷上的素布。

　　*

　　接下来的几日，顾寒时依旧每日按时过来送药，也依旧不与叶雪烛闲话，盯着叶雪烛喝完药就走。

　　叶雪烛每次都试着与顾寒时搭话，却都失败了。

　　叶雪烛郁闷的不行，只恨自己脸皮太薄，不够无赖。

　　这日用过朝食，叶雪烛与前两日一般，照例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做针线。

　　这面窗下原本放着一张书案，是叶雪烛命人将书案与软榻换了个位置。

　　不为别的，只为这窗正对着院门，只要顾寒时来，她便能立刻知道。

　　距离顾寒时来送药的时辰还早，叶雪烛就已经开始有些心不在焉，在第八次险些被针扎到以后，她果断放下手里的针，开始整理针线筐里的绣线。

　　一番细致地整理后，绣线是被收拾的整齐利索，叶雪烛的心绪却依旧纷乱纠缠。

　　于是，她索性从软榻上起身，五日来第一次迈出屋门。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泥土清香。

　　叶雪烛深呼吸了几下，立刻觉得通体舒畅，心绪也稍稍平稳了几分。

　　她舒服地抻了个懒腰，刚在廊边坐下，就见兴来朝这边走来。

　　见叶雪烛坐在廊上，兴来吓了一跳，连忙加快脚步走上前，“我的雪烛姑娘，您不在屋里好好躺着，怎么出来了。您身子才刚见好，还虚弱着，可经不起折腾。”

　　“总窝在屋里有些闷，就出来了。”叶雪烛冲兴来一笑，与他商量说，“我才刚出来，你就容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兴来见叶雪烛脸色虽差，但双目明亮，很有精神的样子，便答应让叶雪烛在廊上稍坐片刻。

　　他匆匆进屋，取来一件斗篷为叶雪烛披上，以免这雨后潮气浓重的风，再将人给吹病了。

　　“这是雪烛姑娘之前托我去办的，我刚取回来，就立马给姑娘送来了。雪烛姑娘快看看做得好不好，若有哪里不好，我再送去让银楼的师傅改。”兴来赶着说，赶着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锦盒，双手奉到叶雪烛手边。

　　叶雪烛与兴来道了声辛苦，才接过锦盒。

　　她打开锦盒，还没来得及细看盒中之物，就听到一声带着浓重怒意的轻吼，从院门的方向传来。

　　吼得是她的名字，“叶雪烛！”

　　叶雪烛吓得一个激灵，手中的锦盒险些没拿住摔了。

　　待她手忙脚乱地将锦盒收好，顾寒时已经提着食盒，疾步行至她身前。

　　违背医嘱，被抓了个正着的叶雪烛，瞬间脑袋空空，本能地冲顾寒时笑了，笑得十分纯澈无辜。

　　顾寒时面覆寒霜，目光冷肃地盯着她，半晌才轻叹一声，“回屋喝药。”

　　本该挨训，却意外的没有挨训的叶雪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顾寒时，顾寒时却不理她，转身径自朝屋里走去。

　　才涌上心头的欢喜，顷刻间消退。

　　原来寒时只是不愿与她多言，才未训斥她，并不是因为那什么什么。

　　唉，是她自作多情了。

　　叶雪烛苦笑着站起身，与兴来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进了屋。

　　与前几日一样，叶雪烛捧着药碗，一小口一小口喝得很慢，为的就是能多留顾寒时一会儿，看能不能与顾寒时多说上几句话。

　　可直到一碗药喝尽，她也没找到与顾寒时搭话的机会。

　　叶雪烛一边想着“今日的寒时看起来比前几日更加生人勿进”，一边将空药碗轻轻放回桌上，小声说，“我喝好了。”

　　顾寒时闻言，取了一颗酥糖放到桌上，与酥糖一同放下的，还有一张折了两折的纸。

　　“给我的？”叶雪烛问。

　　顾寒时点头。

　　叶雪烛连忙将酥糖和纸一并取来，酥糖暂且放在一边，先展开那张纸来瞧。

　　“药方？”叶雪烛抬起头，望着顾寒时满眼疑惑的问。

　　“是这几日你服用的汤药方子。”顾寒时说。

　　叶雪烛更加疑惑，“这不是不外传的秘方吗？为何要写给我？”

　　顾寒时不答，只道：“从明日起，你要按照这个方子，自己煎药服药。”

　　叶雪烛一怔，她是了解顾寒时的，知寒时这个人最是公私分明，就算心里再厌烦她，不愿见她，也断然不会在她病愈之前弃她不顾，除非……

　　“顾神医是要出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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