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欢

　　寒宵城没有宵禁，入夜后，城中百姓依然可以出门走动。

　　但若非有实在紧急的事，很少有人会选在夜里出行，更何况是秋日湿冷的雨夜。

　　正因如此，叶雪烛才不必顶着那既碍事，戴起来又很不舒服的帷帽，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在街上，去看一看她朝思暮念了整整五年的这座城。

　　五年前那个冬日，寒宵城这座百年古城，在大火中毁于一旦。

　　尤其是北城和东城，有一多半的民宅和商铺被大火焚毁，留下疮痍满目。

　　叶雪烛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灯笼，走在这座几乎重建的城中，找寻她往日熟悉的痕迹。

　　寒霄城中的人，还是颇为念旧的，被烧毁的房屋几乎都是在原址，按照原样重建的。

　　叶雪烛缓缓行走在一条条街巷中，看着熟悉又亲切的一切，时不时会有些恍惚，仿佛这座城从未经受过那样一场浩劫，一切如昨。

　　若真是如此，那该多好。

　　拖着一双酸胀痛麻的腿，叶雪烛一路走走歇歇，最终来到城北春央街街尾的一栋宅子前。

　　今夜，她并非漫无目的地外出游荡，此处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叶雪烛缓步踏上门前的石阶，走到大门前。

　　她放下手中的伞与灯笼，却没有去叩门。

　　只见她双膝跪地，冲着大门恭敬又虔诚地拜了下去，“沈夫子，学生雪烛回来了。”

　　门内无人回应，只有瑟瑟风声和潇潇雨声。

　　许久叶雪烛才直起身来，目光扫过落满灰尘的门环，还有漆色斑驳到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大门。

　　显然，这里已经空置很久了。

　　那日城中大火，此处也未能幸免，叶雪烛还能隐约从大门和门前的石阶上，寻到些大火焚烧过的痕迹。

　　许多年前，沈夫子每日一早都会站在那里，站在那块缺了一角的石阶前，带着温柔又好看的笑，迎接他们这些学生，风雨无阻。

　　叶雪烛还清楚的记得，头一回见沈夫子时的情形，那时沈夫子还不是沈夫子。

　　那是一天傍晚，将将六岁的叶雪烛，照例带着她的小黑马上街溜达，活动筋骨。

　　回府时，她远远就望见门房的小厮，正站在府前与什么人说话。

　　叶雪烛心中好奇，便加快脚步，想去一探究竟。

　　小厮余光瞥见叶雪烛，忙冲那人躬了躬身，便快步迎上前，“姑娘回来了。”

　　叶雪烛恬然一笑，从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荷包里，摸出一把东西递到那小厮手上，“齐味斋的酥糖，新出了松子味，买回来给大伙儿尝尝。”

　　叶雪烛年纪小，手也小，一把抓不了几颗糖，于是又连抓了好几把，直到小厮双手捧不下，才满意的停下来，指了指自己依旧圆润的荷包，“不够还有。”

　　小厮笑嘻嘻地将酥糖揣起收好，“够了，尽够了，小的谢姑娘赏。”

　　叶雪烛摆摆手，好奇地看向站在她家门前的男子，问：“是来拜见我阿爹的？”

　　小厮点头，“回姑娘，是来求见将军的，听说还是从京都城远道而来的呢。”

　　一听是从她阿娘老家来的人，叶雪烛本就明亮的双眼更亮，不等小厮再解释，就将小黑交给那小厮，径自小跑上前，冲那身穿文士袍的男子一礼，“先生好。”

　　身穿文士袍的年轻男子，并不因叶雪烛是个孩子，而轻视敷衍她，认认真真给叶雪烛回了礼，“姑娘有礼。”

　　叶雪烛自小长在西北边城，父亲又是一军统帅，平日所见都是身材高大，体格精壮，讲话声如洪钟，动不动就要与人比划比划的糙汉子。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文质彬彬，眉眼清秀，说话还又温柔又好听的男子。

　　叶雪烛顿时就对这身穿文士袍的年轻男子心生好感，觉得此人好生亲切。

　　“听闻先生是从京都城远道而来，寻我阿爹的？”叶雪烛问，吐字虽然清晰，却还是带着几分小孩子的稚气。

　　“原来是叶姑娘，在下沈彦沣。”名唤沈彦沣的男子又冲叶雪烛一礼，然后便转过身，朗声唤道，“兰泽，兰渲，快来见过叶姑娘。”

　　话音刚落，就见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门前的石兽后面走出来。

　　两个孩子看起来与叶雪烛差不多大，七八岁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玉雪可爱。

　　见了生人，两个孩子却并不扭捏，依着沈彦沣的话走上前来，大方地向叶雪烛见礼。

　　“这是犬子沈兰泽，小女沈兰渲，都刚满七岁，是对双生兄妹。”

　　怪不得两人生得这般像，头一次见龙凤双生子的叶雪烛难掩兴奋，连忙向二人回礼，“我叫叶雪烛，小名唤作明烛儿。”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好名字。”沈彦沣看着叶雪烛，眼中带着温浅的笑。

　　叶雪烛微微睁大眼睛，一脸惊喜地望向沈彦沣，不仅因为这位沈先生笑起来实在好看，也因为沈先生是头一个，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就能一口说出这名字出处的人。

　　看来这位温文尔雅的沈先生，不只是看起来很有学问，而是真的很有学问。

　　叶雪烛越发觉得沈先生亲切，连忙张罗说：“先生快别站在这里，快随我进去说话。”

　　沈彦沣迟疑，“听门房的小哥说，令尊与令慈双双外出，皆不在府上，在下还是等二位归来以后，再登门拜访。”

　　叶雪烛见沈彦沣和沈兰泽、沈兰渲兄妹，都是一身风尘仆仆样子，想起回来时停在巷口的那架小马车，便问：“先生是今日才到寒宵城？”

　　沈彦沣点头，“是。”

　　“先生可有落脚的地方？”叶雪烛又问。

　　沈彦沣答：“一入城便急着来求见叶将军，还未来得及找落脚之地。”

　　“那先生就住我家吧。”

　　沈彦沣闻言一怔，望着眼前双目澄湛，笑意盈盈的小姑娘，不禁想：怎样出色的父母，才能教出这般纯挚可爱，热情善良的孩子。

　　怕沈彦沣不答应，叶雪烛又说：“我阿爹两日前循例前往边境的军营视察，阿娘则在三日前赶去临镇刚建成的慈幼局，送些银粮衣物。我估摸着阿爹和阿娘，最迟明日午前就能回来。先生您刚一到寒宵城，就直奔将军府而来，想必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同我阿爹说。先生若肯在府上住下，等明日我阿爹一回来，先生便能见到他。如此，可能省下不少来回奔波的工夫呢。”

　　说罢，不等沈彦沣拒绝，就一手牵着沈兰泽，一手牵着沈兰渲往府里走，哥哥姐姐叫的亲热。

　　沈兰泽还是头一回被妹妹以外的姑娘牵手，嫩豆腐一般白白净净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平日说话做事总是一板一眼，小大人似的沈家小君子，走路竟然顺拐了，话也不会说了。

　　反倒是自小就娇怯怕生的沈兰渲，与叶雪烛手牵着手很是亲热。

　　叶将军与夫人眼下皆不在府上，纵然小叶姑娘热情相邀，他们一家三口冒然住进府里也实在不妥，沈彦沣正欲唤住三个孩子，婉拒叶雪烛的好意，就见那门房的小厮走上前，与他恭敬道：“沈先生请进。”

　　“二位主人家都不在，这样不太好。”沈彦沣迟疑。

　　小厮笑笑，“在咱们府上，小主子说话与二位大主子是一样的分量，沈先生您就快请吧。”

　　沈彦沣是个知书达礼的端方君子，却并不矫情迂腐，在斟酌片刻后，就回马车上取了行李，又付了车夫车钱，便随那小厮一同进了将军府。

　　叶雪烛年纪虽然小，却聪明早慧，很懂得体贴别人，知沈彦沣一家三口车马劳顿辛苦，虽然很想找沈家兄妹玩耍，但还是努力忍住了，只叫府上的管家将三人当贵客好生招待，另外还命人将她今日在齐味斋买的酥糖，全都给沈彦沣和沈家兄妹送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起来，叶雪烛才知，她阿爹昨天夜里就回来了，这会儿正在书房与那位沈先生闭门长谈。

　　叶雪烛知阿爹与人议事时，不喜有人打搅，于是便先去寻沈家兄妹。

　　叶雪烛到时，沈家兄妹正在用早饭，叶雪烛便叫人添了副碗筷，坐下与沈氏兄妹一起用。

　　到底都是五六岁的孩子，就算平日里教养再好，大人不在，也都把“食不言”的规矩抛到了脑后。

　　一餐饭吃下来，三个孩子已经亲近到无话不谈。

　　听沈兰泽夸她的小黑神骏非凡，叶雪烛立马就带着沈家兄妹去到后院的马厩，将小黑和府上的其它马，一一介绍给兄妹俩认识。

　　哪匹马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什么血统，什么脾气，身负什么功勋，叶雪烛都如数家珍。

　　本就对马兴趣浓厚的沈兰泽不必说，听得那叫一个兴致勃勃，而平日里特别怕这些的沈兰渲，竟也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在叶雪烛的鼓励下走上前，摸了摸小黑的脑袋。

　　与叶天钧一同寻过来的沈彦沣，刚巧看见这一幕，甚是惊讶。

　　兰渲这孩子生性腼腆怯弱，不仅怕生人，还怕几乎所有的活物，甚至连十分温驯的奶猫奶狗都不敢去摸。

　　他是万万没想到，他的小兰渲有朝一日还能主动去摸一匹马。

　　沈彦沣欣慰不已，同时越发觉得明烛儿这孩子特别。

　　“小烛。”叶天钧眼中带笑，柔声唤道。

　　这一幕若是被银甲军中的将士们看到，必定要惊掉下巴。

　　他们一向风仪威严，不苟言笑的主帅，竟然会这样柔声细气的笑着与人说话，还笑的这般英俊好看，简直不要太刺激！

　　“阿爹！”叶雪烛连忙牵着沈家兄妹走过去，与沈家兄妹一同给两个大人分别见了礼。

　　沈家兄妹长得好，教养也好，叶天钧一见就喜欢。

　　当然，他家小烛比之沈家两个孩子，也是毫不逊色的。

　　就是稍微皮了那么一点儿，野了那么一点儿，不过这都不算毛病，孩子嘛，自然是活泼开朗些才好。

　　两位父亲彼此客气又不失真诚地互夸了一下对方的孩子，又陪孩子们聊了一会儿马，才想起来说正事。

　　在军营里，在校场中，在战场上，从来都是睥睨众人的叶天钧，作为一个父亲，在女儿面前向来没有架子，他蹲下身，满眼疼惜地瞧着他的宝贝心肝，问：“小烛这两年一直都是跟着阿娘学读书写字，往后就让沈先生代替阿娘，来做小烛的老师好不好？”

　　“好呀好呀！”叶雪烛半分都没犹豫就一口应下，当场便拜了沈彦沣做老师。

　　叶雪烛是长大些以后才知道，沈夫子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能跟随沈夫子读书的她，有多么幸运。

　　也才知道，沈夫子千里迢迢从京都城来到寒宵城，其实并不是为了开书院教书，而是……

　　“咚——咚！咚！”

　　一阵骤然响起的打更声，让叶雪烛猛地回过神。

　　她调息片刻，刚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就听背后突兀地传来一声问：“是明烛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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