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欢

　　叶雪烛刚骑上小黑跑出去不远，就迎面撞见来寻她的侍卫长裴放一行。

　　见叶雪烛安然无恙，裴放因担忧而绷了一路的脸，才终于松下来。

　　他迅速翻身下马，来到也刚从马背上下来的叶雪烛跟前，疑惑道：“姑娘哪来的马？”

　　“借的。”叶雪烛答。

　　裴放却更加疑惑，这荒郊野岭，杳无人烟的，雪烛姑娘问谁借的马？

　　裴放想着，不由得多瞧了“借来的”大黑马几眼，越看越觉得这马眼熟，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

　　“有劳裴侍卫特地来接我一趟。”叶雪烛向裴放福身道谢，又冲后头马车上，两个赶车的小侍卫顿首一礼。

　　两个小侍卫见了，连忙从车上下来，向叶雪烛回礼。

　　“天色不好，眼看就要落雨了，姑娘赶紧上车吧。”裴放将目光从小黑身上移开，十分和气地看着叶雪烛说，“祝公公说，姑娘这一整日在外头，怕是连水都无暇喝上一口。祝公公便特意备了些水果吃食放在车里，叫姑娘回去的路上垫垫肚子。”

　　“祝公公有心了。”叶雪烛感慨一声，又对裴放说，“裴侍卫稍等我一会儿。”说罢，就朝马车走去。

　　见叶雪烛走路一瘸一拐，像是受了伤，裴放大惊，“姑娘，你的腿？”

　　叶雪烛有些不好意思，“无碍，就是累着了。”

　　裴放瞧叶雪烛走路的样子，怎么瞧都不像无碍，总觉得下一刻人就会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爬不起来。

　　裴放不放心，赶忙跟上叶雪烛，在身后护着，一旦真磕着绊着，也好及时扶一把。

　　叶雪烛登上马车，片刻后又从马车上下来，手中多了一颗苹果，怀中还多了一件斗篷。

　　叶雪烛将那颗苹果喂给小黑，又将斗篷搭在马鞍上固定好，以防小黑跑起来斗篷会掉落。

　　“眼看就要下雨了，小黑快去找他，带他回去，都莫要淋了雨。”叶雪烛一边轻抚小黑的鬃毛，一边柔声交代。

　　小黑低头蹭了蹭叶雪烛的手，一下不够，又蹭了好几下才不舍地退开，撩起四蹄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一旁，裴放这才猛然想起来，他就说他曾在哪里见过这匹马，这不就是昨日在长云坡，那位白衣仙君的坐骑吗？

　　事后他才听说，那位身穿白衣，仙气飘飘的年轻公子，就是传说中医术盖世的顾寒时顾神医，虽然不是真神仙，却胜似神仙。

　　裴放不知旁人如何，只知自己是决计不会将爱驹随便借给生人，关系一般的熟人都不会借。

　　由己度人，裴放认为，顾神医应当与他们雪烛姑娘关系匪浅。

　　可昨日在长云坡，顾神医对雪烛姑娘的态度，着实不能算亲切。

　　裴放忍不住抓了抓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人之间一定有故事。

　　绝对有故事！

　　被裴侍卫长认定身上必有故事的顾寒时，还没把手上那颗苹果吃完，就见一朵溜光水滑，闪着光的黑云朝他飞驰而来。

　　算计着时辰，小黑不该这么快就回来，顾寒时猜，应该是慎王府半路来人，把那谁给接走了。

　　“见着她就这么高兴？”顾寒时望着一副欢俏模样，兴奋到以蹄刨地的小黑问。

　　小黑打了个十分响亮的响鼻，像是在回应顾寒时。

　　高兴，可高兴啦！

　　顾寒时浅浅一笑，又低头咬了一口苹果，抬头见小黑正眼巴巴地瞧着他，一副从没吃过苹果的馋样，顾寒时犹豫了半晌，才无奈地叹了一声，将余下的苹果喂给了小黑。

　　喂完小黑后，顾寒时正欲跃身上马，见马鞍上搭着一件斗篷，料想应是那谁见天将落雨，托小黑带给他的。

　　只是……

　　顾寒时捧着那件小巧的粉红色斗篷，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

　　回到慎王府以后，叶雪烛没急着去见楚宥，也没急着回屋歇息，而是直接去了小厨房，亲手炖上了两大锅羊肉。

　　一锅是给楚宥的，一锅是孝敬祝公公的。

　　在往锅里添足了佐料后，叶雪烛刚在灶前的小凳上坐下喘口气，就见楚宥匆匆找来。

　　一见叶雪烛，楚宥张口就要唤阿姐，见厨房里还有两个厨娘，便忍住了。

　　他先将二人挥退出去，才快步走到叶雪烛身边，蹲下身来，“听裴放说，阿姐伤着腿了。”

　　“不算伤，就是有些酸痛而已。殿下快别这样蹲着，怪累的。”叶雪烛边说边要起身，给楚宥张罗个干净的地方坐。

　　“你坐着别动，我自己来。”楚宥起身，搬来一个小凳，在叶雪烛身边坐下，“阿姐也真是，回来后就该回房好生歇着，跑来这里操劳什么。”

　　“昨日不是答应殿下，今日要亲手为殿下顿一锅黄焖羊肉，怎能食言。”叶雪烛说着，往灶膛里添了把柴，“寒宵城最地道的黄焖羊肉，要用乌珠羊来炖。这乌珠羊是青芒草原上特有的羊种，整个寒宵城只有城西的朱家肉铺有这种羊肉售卖，且每日只宰两头，去晚了连羊骨头都不剩。祝公公有心，派人买回来的这块羊肉不仅新鲜，肥瘦也均匀，用来做黄焖羊肉再好不过。怕只怕我手艺不佳，辜负了这么好的食材。”

　　楚宥听了，连忙说：“我方才一进小厨房，就闻到香气扑鼻，阿姐的手艺上佳，上上佳。”

　　叶雪烛抿唇一笑，“才刚炖上，香气还没出来呢，殿下就哄我吧。”

　　被当场拆穿的楚宥，倒没觉得不好意思，咧嘴一笑，正欲再说什么，却忽然发现叶雪烛的额头有些发红，像是碰伤了。

　　他笑容瞬间凝在脸上，问：“阿姐的额头怎么了？”

　　闻言，叶雪烛立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嘶……有点儿疼。

　　一日之间，前前后后磕了三百多个头，没碰伤才奇怪呢。

　　叶雪烛没与楚宥细解释，只道是不小心碰了一下，不等楚宥再追问，她便扯开话题，问楚宥的手好些没。

　　楚宥答已经好多了，叶雪烛不信，叫楚宥把手给她看看。

　　楚宥扭捏着不肯，叶雪烛正与他讲道理，就听外头有人张罗，“下雨了，下雨了，快来人把院里的东西收一收。”

　　下雨了？叶雪烛连忙扶着灶台站起身，向外张望。

　　见雨下得又急又猛，叶雪烛不免有些忧心，也不知寒时和小黑回去没有，千万莫要淋了雨才好。

　　*

　　晚饭后，叶雪烛问楚宥，白日里可有去隔壁温王府见过世子楚宁。

　　楚宥答，他一早便命人递了拜帖过去，温王府很快就来人回话，说世子病中，实在不宜见客，还说待世子病愈之后，会亲自登门拜访。

　　见楚宥说这话时，语气轻快，脸上并无丝毫不悦之色，似乎对未能顺利拜会温王世子这件事并不在意，叶雪烛也就没多话，又陪楚宥闲聊了一会儿就回屋歇着了。

　　累极的叶雪烛，头一沾到枕头便睡着了。

　　只可惜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很多梦。

　　她梦见了阿爹阿娘，还梦见了沈夫子和兰渲。

　　她梦见阿爹阿娘身首异处，尸体被野兽撕咬啃食。

　　梦见沈夫子被乱刀砍杀，断腰折股，血肉模糊。

　　梦见兰渲在冲天大火中嘶声力竭的呼救，却最终被焚做一团辨不出人形的焦炭……

　　叶雪烛哭喊着从睡梦中惊醒，许久才回过神来，但心还是慌得厉害。

　　她连忙翻身坐起，从枕下摸出随身的小荷包，又从荷包中取出她小心收好的那粒药丸，紧紧攥在手心里，如此过了半晌，才渐渐冷静下来。

　　叶雪烛摊开手，盯着掌心里那颗药丸，往前数十年，十岁之前的她，应该打死也不信，有朝一日，她会从一粒药丸上得到慰藉。

　　别看叶雪烛如今弱不禁风，如不胜衣，小时候的她，身体却相当健壮，极少生病。

　　偶尔有个头疼脑热，需得吃药，那可要了她的命。

　　从谈药色变，到对各种药材产生浓厚的兴趣，这中间必然要有个契机。

　　而这个契机，毫无疑问是来自顾寒时。

　　叶雪烛每每与顾寒时见面相处，总觉得顾寒时身上隐隐有一股香气。

　　因这香气实在太好闻，有一日，叶雪烛就直言问顾寒时，身上熏了什么香。

　　顾寒时答，他从不熏香。

　　叶雪烛纳闷，又问顾寒时，那便是香囊的香气？

　　顾寒时答，他从不佩戴香囊。

　　那就怪了，既不熏香，也不佩戴香囊，那这香气是从何而来？叶雪烛困惑至极。

　　顾寒时想了想，解释道，可能是他帮师父整理药材时，身上沾染了药材的香气。

　　药材都是苦巴巴的，还能香？叶雪烛不信。

　　于是，第二日，顾寒时就找来十几种带香味的药材，一味一味拿给叶雪烛闻，教她辨认。

　　这些个药材香气各异，效用也大不一样。

　　“木香，性温味辛，有行气止痛，调中导滞之效。赤芍，性微寒味苦，有散瘀止痛，清热凉血之效。神香草，性凉味辛，有化痰止咳，清热去火之效……”叶雪烛倚在床头，口中默念。

　　奇怪，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还能一字不落的记得这些。

　　不只这些，似乎只要是与顾寒时有关的事，她都记得特别清楚。

　　就好像有人拿刻刀，将这些事深深刻进她的脑中，还刻的异常仔细，一点细枝末节也没放过。

　　叶雪烛记得，那天回去以后，她便想着要送顾寒时一样东西，作为顾寒时教她辨认药材的谢礼。

　　她一点儿也没为要送什么给顾寒时，而犹豫纠结。

　　寒时没有香囊，那她就亲手绣个香囊送给寒时。

　　可她却为究竟要在香囊上绣什么犯了难。

　　既然无法取舍，那就索性全都绣上去。

　　于是，她便用尽了毕生的耐心，倾尽了全部的心血，在那手掌大小的香囊上，一针一线的绣出山川云朵，日月星辰，繁花绿草……

　　她要让这人间一切的美好，都长伴寒时身边，守护这个人。

　　她还在角落里绣了小小一豆烛火。

　　那个代表着她。

　　她也想，她曾经也想……叶雪烛猛地摇了摇头，挣扎着让自己从那遥远的回忆中抽身出来。

　　她目光又落到手中那颗药丸上——六神丸。

　　拿这么好的药，去砸薛世才那猪狗不如的东西，真是太可惜了。

　　叶雪烛叹了声气，又将那颗药丸收入荷包中放好。

　　眼见是睡不着了，叶雪烛索性起身下地，换了身外出的衣裳。

　　外头还在下雨，叶雪烛没有惊动任何人，撑着伞悄悄从后门出了慎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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