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骨

　　徒和自客厢打着呵欠推门而出，看到院中坐着活动筋骨的邗季久，懒腰伸到一半险些被门槛绊上一跤。
　　他神奇地绕着邗季久看了一圈，惊叹道：“不愧是将军的后代，昨夜中了一箭的人怎的睡了一觉精神比原来还好？”
　　徒和惊讶也是情理之中。邗季久此刻面色红润，不说大病初愈，就是说他昨夜与人大打出手也无人会信。
　　邗季久得意笑道：“那是自然。练武之人总要体质比常人好些。”
　　徒和认真的托腮：“我要不要归山找师傅再重拾武功？”
　　邗季久看他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一看你就不是习武的料，我一人还不够保护你么？”
　　谁知得意不过多久，一只手便神出鬼没地戳在人伤处上，疼得邗季久一个没忍住痛叫了一声。
　　他身后的人讽道：“你就逞强吧。要让付息知道你第二天便下床溜达，你少不了挨他一针。”
　　邗季久根本不需回头，坐在他对面的徒和已经嬉皮笑脸地打招呼：“早啊，老秉。”
　　邗季久又气又无奈，看着秉莘从自己身后绕到右侧坐下，手里还握着一只热腾腾的香包，喉咙里咕咚一声。
　　秉莘一个眼神都不舍得给他：“别看了，‘伤愈前只需喝粥’，遵医嘱。”
　　“公报私仇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邗季久垂涎地盯着秉莘的包子，嘴上咬牙切齿地骂。
　　秉莘却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
　　“你！”邗季久刚想动手，不想扯动伤口，嗷地一声跌了回去。
　　徒和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正巧浮生拎着香喷喷的食盒进来，后面还跟着梳妆干净的张霁艾。
　　张霁艾一见徒和，眼神一亮，兴冲冲地跑过去坐在石桌的左侧。她大方地指向后面缓缓走来的浮生：“路上刚巧碰到他，就请他陪我上街买了些早点给你们。”
　　浮生将食盒放置石桌中央，打开盖子，顿时浓香四溢。
　　食盒内的早点不同于京城的花哨华丽，反倒朴素平常，叫人食欲大增。
　　邗季久狠狠翻了个白眼，怒气冲冲地窜回了屋里。
　　张霁艾一头雾水地问：“他怎么了？”
　　秉莘头也不抬：“失血过多大脑供血不足，魔怔。”
　　张霁艾恍然大悟地点头。
　　浮生伸着脖子朝侧厢看了一眼，问徒和道：“邱雀南的徒弟还没什么动静？”
　　徒和略显不满纠正他：“他有姓名，叫付息。”他抓住张霁艾塞到他手里的热饼，侧头看了她一眼。
　　浮生微有尴尬，徒和也知他心急，一日没底一日如坐针毡，于是又好声好气地安慰他：“放心，论毒，我还没见有哪种能难倒他。”
　　浮生看他真情实意，不禁有些无地自容。
　　看出他的窘迫，徒和也不戳破，冲刚才邗季久所座的石凳扬了扬下巴：“坐。”然后低头咬了一口饼，满意地哼唧了一声。
　　待浮生坐下，徒和嘴里含着饼开门见山：“说吧，当年的事，从头到尾一字不落。”
　　一旁抿着一块豆糕的秉莘对于徒和毫不避讳自己在场的表现而感到有些惊异。
　　浮生却道：“那时的事没什么可隐瞒的。但我还不能轻信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徒和答：“说来话长。你已知道付息乃毒母邱雀南的徒弟，当年你们杀害邱雀南，我师傅救友心切却已为时已晚，好在从你们手下救下膝盖重伤大受打击的付息，并将他归于门下。我们便是为了寻清真相才下山来的。你若不信我们，不知你可听闻‘京城三侠’的名号？”
　　浮生恍然大悟：“‘京城三侠’救济苍生的传言我有所耳闻……莫非你们就是……”
　　看到徒和不置可否的微笑，浮生十分惊讶，看向立在一旁的秉莘：“可你们分明有四人……”
　　徒和看了一眼秉莘，苦笑道：“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浮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之所以我们那样恨邱雀南，是因她几乎可以算作当年江湖混战的楔子。”

　　十二年前，蛮夷忽大举攻入大明边境。
　　他们有如神助，一连破了数城，并被关山挡在关外。
　　国界中人人自危，朝廷派出的讨伐军频频溃败，江湖也因蛮夷的来势汹汹而陷入恐慌与不安。
　　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江湖开始传出毒母邱雀南为重振毒术暗器在江湖中地位，因此勾结蛮夷打压在江湖地位尊高的帮派，其中就有五大帮包含在内。
　　传言刚起，自然无人轻信。
　　蛮夷的暴戾，方圆百里都无一幸免。然而就在离关山百里开外的北砚谷，邱雀南的归属，在经历蛮夷的掠夺安然无恙。
　　此事同那无根无据的传言莫名契合，勾起本就在危急存亡中人们的疑心。
　　此后的两日，又有各色传闻称在蛮夷杀戮后的战场发现了邱雀南的独门毒针。
　　终于在传出「邱雀南暗藏徒弟以作必杀武器」后，整个江湖就此彻底翻天覆地。
　　帮派结盟，长途跋涉后义愤填膺地冲上北砚谷查个究竟。
　　邱雀南怎能预料，自己未露于世的爱徒会成为赐死自己的毒药。
　　被揭露邱雀南确有窝藏私徒，就连江湖五大帮主都坐不住了。
　　虽他们只有二人，却早在谷中设有暗器机关。无甚声名的帮派几乎在讨伐他们时全军覆没。
　　五大帮于是决定出手。
　　各派数名精将刺杀邱雀南。
　　后听闻，邱雀南被迫饮下自己的绝门毒药，剧痛泣血，死不瞑目。
　　五大帮派也伤亡惨重，又要阻拦蛮夷并未被消减的攻势，待赶退蛮夷后，已皆是伤痕累累。
　　而在这当中，既安帮祭出镇帮神石——既安石，以助联手逼退蛮夷。然也因此，既安石的神力被迅速消减，若要恢复以往力量，还需安待数十年。
　　于是丙昆帮起了贼心，看准时机，同蚕万生携手灭了整个帮派，既安石虽不知所踪，却已无法威胁他们。
　　这明显的弱肉强食，打算清理门户、独占巨头的架势，令其余三帮也陷入困境与焦灼。
　　平四帮意图先攻，打他们个趁其不备，不想丙昆帮与蚕万生早有预料，只费了三日便将整个帮派全灭。
　　忤帮便是他们下一个目标。
　　本就是以药丹闻名，靠行善而攀上五大帮的名头，在武学上并无太高造诣，因此即便当年的帮主——即浮生浮死的爹娘——拼死保卫，也终究未能免去灭帮的命运。

　　“至于此后蚕万生和丙昆是如何惨灭，我也就不得而知了。”
　　院中气氛之凝重与肃穆，似乎连时间都无声无息。
　　徒和听闻后的震惊，与昨夜的冲击分毫不差多少。
　　他如今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曾接触过的江湖，是何曾平静与祥和，自己曾经历过的打打杀杀，只能算作儿戏般的纷乱，对于十二年前，简直不痛不痒。
　　即便当年的许多情节被浮生一笔带过，却也十分真实栩然。
　　张霁艾与秉莘手中的点心已经被捏碎在手心，黏糊成一团，他们却没有察觉。
　　张霁艾欻然忆起徒和此前警示她的话，只觉自己想法天真稚嫩，惊魂未定之余又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羞愧与自嫌。
　　秉莘也没能好到哪去。
　　邗季久曾说他是傀儡，他其实是无法反驳的。而如今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惭愧与求知欲。他从不排斥自己的无知与盲目，然，他开始怀疑自己所做以及曾做过的一切。
　　付息昨夜司马青衫剖肝泣血的模样，突然又回到秉莘的脑海里。
　　当年的事犹如一口千斤重的水缸，不留一丝缝隙地罩住他们。沉重，又如淹没在漫过胸口的冷水中，冰寒而压抑。
　　徒和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够重新吞咽，润湿自己的喉咙，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
　　他轻轻的，绵延而无力地道：“邱雀南从未勾结过蛮夷。付息……是她的难产去世的姊姊，唯一留下的孩子。”
　　这句话，终于在浮生的眼中惊出了剧烈扩散震撼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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