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骨

　　时辰对于付息已是毫无意义。
　　他只知天黑完又亮，交替不断。
　　起初还能听到院内的交谈声，虽没有内容，却十分扰乱他的思绪。
　　但不知从何时起，似乎听觉失去了作用。只能感到有风凉凉地呼在脸上才知夜晚将至，唯有看到窗外有鸟儿的暗影才知清晨已来。
　　有时桌上会莫名多出来些食物，他便就着充充饥，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沉浸在自己未完成的诊治上。
　　浮死从初见时的疲软苍白，再到诱引毒素的面色青紫浑身肿胀，如今经过付息日以继日的排毒，已恢复了原来苍白的模样。
　　付息知这并非结束，而是另一个开端，因此从不放松警惕，施针好逼出深入骨髓筋脉深处的余毒。
　　施针以前他给浮死喂了一碗花了两日熬成的药汤，因浮死不能吞咽，付息只好制成易溶的粉末倒在他的舌根上。
　　他大汗淋漓，腿脚发软，捏着银针的手却稳若磐石，似乎那并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即便强挺数日没有休息，他的瞳孔依旧坚定而集中。
　　几乎是下完最后一根针，浮死立刻面露痛苦之色剧烈挣扎起来，并呕出一大口黑血出来，尔后不住呛咳，又呕了几回血，终于在第七次时，呕出的血已几乎是正常的暗红色。
　　付息彻底松下一口气，似闻脑中有一根筋绷断的脆音，方觉浑身酸痛，堆积在睫毛的汗珠更是有如千斤般沉重，压得他睁不开眼。
　　他强撑到窗前，跌跌撞撞中留下一张纸条，草书「浸泡温泉」四字，便在剧烈眩晕之下摔倒在地，陷入许久未曾有过的安稳的熟睡当中。

　　邗季久的右臂仍无法动弹，但本人的气色却在浮生的药汤下补得愈发红光满面。
　　左手握着一根粗枝，转了个腕花，又以迅雷之势直破前空，继而忽地停住，转了个身用手中的枝桠挡住了秉莘抛来的石子。石子被他的力度所击，竟朝着秉莘的方向飞去。
　　“偷袭我，你还差远了。”邗季久看到秉莘一抓便将石子拢在掌心，笑道。
　　秉莘刚从付息所在的厢房递完药出来，张霁艾坐在石桌上看尽了方才发生的一切，拍掌叫好：“好剑法，好反应！”
　　邗季久弃了树枝，秉莘丢了石子，一同在石桌前坐下。
　　张霁艾细心地拎起石桌上精致的茶壶，又取两只瓷杯分别置于二人面前，在其中倒满热茶，茶面上还浮着青色的茶叶。热茶萦起一股热烟，邗季久将手掌埋在烟雾之中，感到手心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气，不过一会儿便湿润起来。
　　由于朝廷发补赈灾粮财，镇中为谢以贵恩，近日张灯结彩地庆祝起来。就连浮生的这小四合院，大门和房檐都挂起了红灯笼。
　　提到庆祝，便不得不提浮死后来的事。
　　三日前秉莘在窗前发现了付息的字条，他们便急急忙忙安顿好付息，看他只是疲惫过度，也好放心下来。
　　浮生心惊胆战地替浮死把脉，虽仍旧虚弱无力，却已节奏有序，经脉畅通，瘀血尽除，已是回阳救逆的脉象。
　　浮生喜极而泣，一把抱住自己已沉睡十多年的兄长，哽咽难鸣，感极涕零，仿佛一个多年后终于回到父母怀中的孩子。
　　他与徒和将浮生带到齐根镇不远处的温泉池内，应泡够三日，浮生在旁作陪，徒和则不欲打扰，三日后再去接二人回来。

　　外面的镇民锣鼓喧天，鞭炮齐响，就是在白日看不到耀眼的火光，也能感到节日氛围中带来的暖意。
　　大伙儿都已听闻浮死得救的消息，都围在镇口，手中提着各色贺礼，待浮生携浮死归来为他们庆贺多年的苦难终将迎来终结。运粮的将军们也沉浸在淳朴的情谊当中，期待见证这振奋人心的时刻即将到来。
　　有三个人的身影远而缓地走来，浦子眼尖，抬手叫大家安静下来，不要惊扰大病初愈的人。
　　但很快大家便看出不对。
　　虽浮生与徒和一左一右搀扶着浮死，但浮死，分明一步一步，面上含笑，缓缓朝这边走来。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们一直走到面前，浮死还无法说话，却笑容满面，眼神掠过每一个镇民与来看的将军，满满皆是感激与敬意。
　　浮生眼有泪光，却抑制不住咧开的嘴角，紧紧抓住浮死背后的衣料，似乎生怕这只是南柯一梦。
　　张霁艾等人闻声赶来，在人群中探出头来，看到浮死茫然消瘦却温暖如春的眼，除了愣在原地，一时竟也头脑一片空白。
　　付息恢复了三日，也从人群后方被推至前面。
　　他看着拥有自己意识的浮死，露出一个极微、欣慰的笑容。
　　浮生看到付息，涌上一股想要拥住他痛哭一场的冲动。他想感激他，还要向他诚挚地道歉，也许带他和浮死一起逛镇中热闹非凡的夜市，再一起办一场平常又盛大的晚宴。
　　他又侧过头看同样看向自己的浮死。二人相视时，仿佛一切感动与情绪都被放大，叫人想哭又想痛快淋漓地笑出声来。
　　浮死松开徒和搀扶自己的手，给了弟弟一个小心翼翼，同时又久别重逢的拥抱。
　　徒和默默走到付息身边，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他想起今日去接二人时，浮生和浮死就那样长久而绵情的对视。
　　浮生在浮死的眼睛找到了当年十四岁男孩稚嫩的身影，好似也就能回到当年爹娘犹在，幸福而无忧的回忆地中去，连眼泪都舍不得留下一滴；浮死细细端详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弟弟，在一片混沌的记忆令他感到不安与躁动当中，唯有他的双胞弟弟能令他不用去管自己身在何处，给予他祥和与平静。
　　“墨以传万古文章之印，歌以写一家兄弟之情。今生能得骨肉亲，他者再有何所求？”徒和羡慕地看着他们二人，在一片哗然当中忍不住叹道。
　　邗季久在他身后接道：“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弥毒已清，付息又煎良药，内含六位主药、三红、三果、鹼土药油加草果、竹黄、丁香、红花、肉豆蔻、三甜配伍。
　　浮死吞咽仍有艰难，浮生替他滤尽药汤内残渣，方喂他入胃。
　　药苦，但浮死坐靠床上，一直打量浮生如今已长开的容貌，在他手心写：“我也如今长成这样么？”
　　浮生笑着又给他喂了一匙药汤：“如何，还满意吗？”
　　浮死一笔一画写到：“相当。”
　　二人皆噗嗤笑了出来。
　　浮生问他：“药苦吧？”
　　浮死点头如捣蒜。
　　浮生迅速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邪笑着提议：“我帮你喝一些？”
　　说完，二人又是笑起来。
　　“仿佛真的回到儿时。”浮生抹去笑出的眼泪来，“娘的药每次熬的很苦，你看不下去我愁眉苦脸，于是每次我喝半碗，你便帮我喝了剩下的半碗。你可还记得？”
　　浮死咧嘴冲他笑：「恍若昨日。」
　　浮生才想起，对于浮死来说，十二年前的事不过昨日才发生。
　　「谢谢你，浮生。」浮死写到：「谢谢你留住我。」
　　他会这样说，是浮生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的。
　　他此前想，也许浮死会说“你不该留我的”，或者向自己道歉。无论是哪种，对坚持了十二年的浮生都是一种打击。
　　但浮死没有。
　　他道了谢。
　　若有人问他，这六个字能抵过你付出的十二年的艰辛吗。
　　浮生也许会歪头想一想，非常满足地笑，然后说，抵得过。就是再付出二十年，二百年，也抵得过。
　　只因，苦难终将结束，光明终会到来。
　　而他们，从今以后，再也不分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