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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霜历25年8月26日
“我事先没来得及了解情况，这是个什么公司？”寒霜一边下楼，一边问起负责联络事宜的同事。
“这公司还不错，每年审计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出具的也都是无保留意见。”
寒霜点点头，舒了一口气，“哦，那这样看来，这次倒是挺轻松的。”
同事吐吐舌头，“就是一点，这公司记仇。当年他们IPO，首下现场，安排入住的是当地五星级酒店，后来某次miss reporting deadline（错过报告截止日期），次年有同事再下现场，改两星级招待所。”
寒霜不自在的咽了口唾沫，“住的差点也无所谓了，好歹还是个招待所……反正到了那里……不需要数猪吧？”
身为审计人，出差环境复杂多变，达则万豪四季，穷则养猪养鸭养鸡场。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的德勤，其“养猪场事件”已经闻名遐迩。
不说睡在猪圈里，第二天早上身上铺满了虫子尸体，床边小桌子上一滩老鼠尿，去食堂吃饭是一人一个脸盆，上面铺了一层苍蝇，打饭阿姨笑着说：“不要紧，这干净的。”就说走到种猪基地，一大团黑苍蝇像拳头一样飞扑到脸上，带路的农民大叔穿着胶靴走在前头，一脚走进去，大便和泥浆淹没膝盖，甚至倒灌进套鞋。
一千多头种猪，看到人来便乱跑乱拱，于是带着猪粪漫天飞扬。去盘点的那位审计人当场撂下活不干了，一个人坐了四小时的车跑到最近的一座大城市里，到五星级酒店里开了间1700一晚的房，打电话给经理狂吼，经理对他也只能表示默哀，叫他先别激动，随他住，随他吃，住最好的，吃最好的，回来给报销。
这位仁兄回到德勤之后，从此这传奇经历便成了业界茶余饭后的笑料。
甚至有次一个应届毕业生来永华事务所面试的时候，面试官问他还有什么问题？他只是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在永华我不需要数猪吧？”
此事件不久之后，又出现了太平湖里数王八，大兴安岭数苗木，甚至六万个螺丝螺母一一盘点，或者十二月份从马尔代夫飞去齐齐哈尔数牛羊。
犹听说那一次苗木盘点，园林公司拿出租地合同，然后比着手在auditor们面前画了个300度的弧线：“看！眼前的山都是我的，你们去盘吧！”auditor们抬头一看，说是整片的大兴安岭都不为过。
同事听到寒霜的问话，脸色变了变，欲言又止，随即又敷衍的笑道：“不会的不会的，这次这客户是专门做垃圾回收的。你别想多——是电子垃圾回收拆解，不是什么脏臭乱的环境。”
寒霜这才放心的点点头，几个小时后便上了飞机。
等到寒霜站到了兰州某地的土坑前时，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当时同事的脸色那样尴尬，甚至欲言又止。这实在比数猪也好不了多少！
寒霜看了看手里的盘点表，寥寥的两行字。
第一行是 “电视机：一百万台”
第二行是 “笔记本：一百五十万部”
寒霜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堆满了电视机的大土坑，想起来一路开车过来的时候，客户方派来的接待小妹便笑嘻嘻的对寒霜说：“姐姐好不容易来一次兰州，我带你看兵马俑哦~”
这真是兵马俑，不对，兵马俑也不比这个壮观。
一号坑里也就是只有8000个陶俑，而在寒霜眼前的，却是按照不同尺寸的电视划了库区的100万台电视机的大坑。
既来之，则安之。寒霜死命的咬了一下嘴唇，便撸起袖子下到土坑里去搬电视，把这一台台电视机按照不同尺寸搬去相应的位置，摆整齐，好让它们可以长乘宽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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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历25年8月27日
前一天搬电视机搬到凌晨，这天早上天还没亮，寒霜便被客户方派来的接待小妹给叫醒了。
小妹还是昨天的那一个，寒霜看到她便头大。
寒霜从前在事务所的时候，有时和同事们闲聊，说日本的拉面是不错，可怎么也比不上国内的兰州拉面，她说她活了这么二十来年，还是兰州拉面顶好吃。
而客户方不知怎么的了解到寒霜的这一嗜好，便专门安排了人每天早上开几十公里，把寒霜从招待所拉到一家叫做“八公里铺”的牛肉面店来吃面。
寒霜一边扒拉着碗里的葱花，一边抬起头狐疑地问那接待小妹，“这家牛肉面是米其林吗？要跑这么远来吃？”
接待小妹呲溜进一根细面，擦擦嘴，“这家其实很难吃……”
她见寒霜一脸的不解，又继续道：“但是它是兰州唯一能开票报销的面店……”
寒霜没别的话说，憋了憋，才哭丧着脸道：“小妹，你跟你老板说，我少斩些你们的profit，以后我们在招待所附近找个就近的面馆吃饭好不好？”
她说着指指自己脸上顶大的两个黑眼圈儿，“你看我——等会儿吃完了还得继续去数电视机，可我现在只想回去睡个回笼觉……”
接待小妹扑哧一笑，“姐，我也是按老板的命令办事，等会儿开车回去的时候，你在后面好好睡一觉，啊？”
寒霜认命的点点头。没睡好，吃饭时被汤面香喷喷的热气一熏，差点就要打起瞌睡。
拉面店里忽然吵吵嚷嚷的进来了一群人，中间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稍稍错开了点距离，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戴着墨镜，看不清面目，只是墨镜底下的一张弧度恰好的薄薄的嘴唇，以及硬朗的下颌骨，无不透露出凌厉的意味。
寒霜抬起头来往那男人的脸上看去，总觉得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熟悉之感。
这男人的身后还跟了个女人，同样的一副墨镜。女人身上只穿了一件绯霞色的深v肚兜式吊带，下配一条淡海蓝色热裤，细尖跟的白皮凉鞋里露出十个挨挨挤挤涂得通红的脚指甲，一身颜色暖热的好皮肤。
这本是热带或是大都市里年轻女子们惯有的打扮，妆束亦并非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近年来的中国依然愈发的开放，向欧美看齐。只是在这一片朴实的面店里显得格外的突兀，来吃饭的客人多是在附近工地上干活的农民工，由此便衬得这女人似乎是赤身露体。
坐在面店里吃饭的男人们同时直勾勾的看向进来的这个女人，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然而背地里寒霜只听到他们在那里嘻嘻地说笑。
女人慢慢地走到一张桌子前，早有小助理替她擦过了桌面和凳子，她便挨挨擦擦地坐下，为首的男人亦面对面的同她坐好，姿势却随意的多。身后同行的众人也各自找到了座位，嚷嚷着点了许多面、许多菜。
接待小妹一直望着这一行人的方向，寒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看到这女人将墨镜摘下来，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不就是孙真理么！
她脑子里却不合时宜的浮现出一句名言——“真理都是赤.裸.裸的。”
“家驷，你还要吃点什么？”寒霜听到孙真理甜腻腻的嗓音，心里一阵狂跳。
“这些就够了。”
接待小妹却笑得十分开心，凑过去同寒霜咬耳朵道：“真没想到今天能遇见孙真理和这位闻先生。我早就听说了他们要在这一带拍一部古装剧，却没想到今天能碰到真人！真是赚了！孙真理果然比电视上还要漂亮，她一向和她这老板闻先生传绯闻，看来倒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寒霜看着她俨然一副追星八卦的迷妹样子，不由得低声带笑调侃道：“有什么用？还不是人家过人家的日子，你过你的日子？等会儿你还得跟我一起去‘一号坑’数‘兵马俑’呢！还不赶快吃饭？真想着今天也要加班到凌晨？”
接待小妹嘟了嘟嘴，老大不情愿的叹了口气，便只得低下头来继续吃面。
寒霜隔着几张桌子远远地看着他们，眼见得孙真理亲昵的从闻家驷碗里夹了块牛肉放到嘴里，嘻嘻地笑着，寒霜便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
吃完了面，接待小妹拎着包站起身来，抢着说道：“寒霜姐，你等等啊~我去结账开票~”
寒霜点点头，便站在原地等她。
闻家驷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有人在叫“寒霜”这个名字，却因为人多而声音嘈杂，以为是自己幻听，想着寒霜此刻远在日本，绝对不会在这偏僻的兰州郊外出现，便也只是愣了一下，又继续低头吃饭。
等到他实在忍不住回望的时候，身后的座位上已经空无一人。
寒霜坐在晃晃荡荡地面包车里，挨着车门小憩，眼睛看向窗外一掠而过的平房，想着八公里铺的见闻。
他原来是个大男孩，声音粗沉却绅士——至少大多数情况下对她讲话的时候是很绅士。后来虽然也总是见他西装革履，但骨子里却是幽默、浪漫，也惹事，也打架，喜欢热血。她曾经跟他一起爬钟山、爬烟霞山，那么重的摄影器材，他扛着到处跑，他是个满身力气没处使的健壮的小伙子。
几年不见，她猛然发觉他变了。
烟不离手，她临走时偷偷地一瞥，看到他摘下了墨镜的犀利目光里尽是嘲讽，远远地可以看见他嘴角往上翘起——但那不是快乐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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