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拾旧颜

　　自谭荫在谭文这里碰壁后又过了数日，谭文被太傅唤去书房。

　　作为女儿的谭文在平日里却是很少能进出书房，更别说与谭太傅长谈。自小时候有印象以来，爹的重心便一直落在大哥谭松身上。如今突然被唤过去，也知晓是有事说道。

　　而这事，却是姜夫人无法做主的事儿。

　　经这些日子的心理建设，谭文早已没了心头的不安。规矩地行礼过后，便站立于书房之中。

　　谭太傅此时正面朝窗外，逗弄着手里笼子中的喜鹊。听闻谭文到了，便转身将笼子挂于一旁的凤栖枝上后笑道：“阿文，坐吧。”

　　待谭文坐下，谭太傅打量了一番后欣慰道：“爹一直忙着官事，倒是疏忽了你们两姐妹的教导。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阿婉先于你嫁为人妇倒是爹未想到的。”

　　谭文虽不喜，也不得不周旋：“虽未教导一二，但爹却是最辛苦之人。阿文未嫁，只是缘分未到罢了。”

　　谭太傅摆摆手，走到谭文旁边坐下。中间只隔了个茶几，上头摆放着下人刚上的茶水。端着轻抿一口，看着谭文道：“这姻缘之事，自是多在人为。”

　　谭文不接话，突然说道：“前些日子洪哥儿满月宴上，爹可知女儿看到了什么？”

　　谭太傅对谭文转移话题的行为心生不悦，但这事要成，也得谭文自愿才是，只得耐着性子问道：“可是看到什么了？”

　　谭文：“女儿瞧见了阿荫在桃木园示爱李志言，倒是个心高的。要女儿说，阿荫也是个机灵的姑娘，也很是会为自己谋前程。”

　　谭太傅端着茶水的动作一顿，不语。

　　李氏相貌出色，但见识浅薄。而谭荫继承了李氏的貌美的同时，看人识色的能力也是出色的。性子也是敢与争宠，再加上生了一张巧嘴，很是讨人喜欢。若不是出身低了，倒也不失是个合适之人。

　　谭太傅笑了笑，将茶轻放到茶几上，试探性地问道：“阿文，怎的提起阿荫来了。阿荫这示爱之事有失稳妥，爹自会训她。”

　　谭文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也不接这话，而是直言道：“如今皇上年迈，虽早早立了太子，但四皇子虎视眈眈，朝中分派。爹作为太子太傅，自然是被划到了太子党。”

　　谭太傅看上的便是谭文的这点，闻言也是来了兴致，笑问：“所以呢？阿文觉得该如何？”

　　谭太傅可以说是白手起家，如今爬到这般位置，已无上迁的可能。而今，机会却是近在咫尺，哪能就此放过？这么问谭文，也只当是给了她一个表现的机会罢了。

　　谭文也知晓说出的话会激怒谭太傅，可盯着茶杯中漂浮的茶叶，抬起头眸色一定道：“自古帝王之心难以揣摩，虽立了太子，但同样重用四皇子。太子如何，爹自是知晓。而四皇子却是上过战场，甚得圣心，若是……”

　　谭文看了谭太傅，心一横这才继续道：“若是罢黜太子而立四皇子，爹所有心血将付之东流！”

　　果然，听闻此言谭太傅一拍茶几，怒道：“虽聪慧，到底是个闺中女子，见识浅薄！太子岂能说罢黜便罢黜的？虽四皇子强势，但皇后娘娘岂是糊涂之人？”

　　谭文也不慌乱，坐直了身子，徐徐道：“皇后娘娘乃南朝异姓诸侯余青侯的嫡妹，余青侯虽送了幺子入京为质，但也有自己的封地，实力却是愈发雄厚。这天下，可是姓陈的！”

　　谭文所说，谭太傅自是知晓。但作为太子太傅，接触最多的便是太子。自然而然划分到了太子这边，也就希望太子继承正统。就连靖南侯也是左右逢源尚未确定，官场沉浮几十年，如今倒是到了赌一场的时候了。

　　谭太傅死死盯着谭文，见她神色如初，不见慌乱。叹口气问道：“你既然能如此与我讨论此事，心里怕是早有了自己的安排。多余的便不提了，如今这朝堂之上，阿文如何看？”

　　谭文来时便持着会被训斥一番，如何劝说自己也是准备了一大篇的腹稿，如今见谭太傅如此好说话，倒是一愣。

　　谭太傅见此，笑出了声，端着茶喝下一口后道：“女子自是该相夫教子，但阿文，你不是男子，在这深闺中却能知朝堂之事，比你大哥强上不少。爹的一生都在往上头爬，我们谭家没有先辈保驾护航，爹不愿这一切因着新帝上位而化作泡影。”

　　谭文看着谭太傅已生华发的三千烦恼丝，沉默许久，直言道：“爹想将女儿许配于谁？”

　　谭太傅笑了笑：“你不是想到了吗？”

　　谭文并没有为了大义牺牲自己的想法，凭什么别人享受着用自己的痛苦换来的荣光？

　　本还沉浮的茶叶已沉入杯底，谭文端了起来，并未喝，而是说道：“爹已被划入太子党，若是再将女儿嫁于太子，怕是真的抽不出身。女儿倒有一法，就是不知爹可有这般意思了。”

　　谭太傅靠坐着，也不说话，闭眼假寐。

　　谭文如今眼界大开，思绪清晰。若是将她嫁于太子为妃，再经一番捶打，自是能为太子谋大事。虽能力出色，但刚从谭文的身上已看到如自己那般的薄情。

　　若是得势，便是无法掌控之人！若太子失败，因着这姻亲也会连着自己一并下马！

　　谭太傅也不知谭文何时变得如此充满变数，好似以前乖巧听话的女儿不是她般。揉揉太阳穴，睁眼却见谭文已站起身，随意地逗弄着笼中的喜鹊。

　　不由轻咳一声，谭文这才转身道：“爹可想好了？”

　　谭太傅放下手，细细打量了一番，亭亭净颜而立。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只是说道：“阿文便直言罢。”

　　谭文移步过来坐下，看着谭太傅精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女儿觉得，谭荫便很合适。谭荫与女儿差的便是一个出身，也恰恰因这出生，便是最合适不过的人。”

　　谭太傅忍不住皱眉：“怎么说？”

　　“谭荫能言善道，自是有法子争宠。若是将谭荫送于四皇子为姬妾，一来是向四皇子讨个好，也好拉开点与太子的距离;二来，谭荫出生低，只是个姬妾，就算四皇子失败，也不会牵涉到谭府。若是成功，那便也是从谭府出来的。”

　　谭太傅闻言眯了眼，半晌道：“阿文就不怕谭荫突然得势？”

　　谭文转首看着笼中的喜鹊，笑道：“四皇子早已有了正妃，两侧妃。姬妾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没银子打点举步维艰，这还需要爹的帮衬。爹自是能将她掌控于手心，得到爹想要的消息。”

　　谭文顿了顿，转而说道：“若是换做女儿，怕是必要引起太子的注意。”

　　谭太傅不言。

　　的确，谭文作为嫡女，若是嫁于四皇子，必定是算作姻亲。而谭荫就不一样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女。自古姬妾便是能赠于他人以便兄弟之情，送于四皇子也是能说的过的。

　　谭松娶了李巧言，对他仕途毫无作用;而谭婉则是嫁给了陈庭之，虽有侯位，却一无封地而无实权。谭文的婚事，如今看来却是要从长计议！

　　隔了许久，谭太傅起身走到凤栖枝边将鸟笼取下放于茶几上，笑问道：“阿文可是记恨谭荫？”

　　谭文看着笼子中蹦蹦跳跳的喜鹊，说道：“不曾。”

　　谭太傅将鸟笼往谭文处一推道：“瞧着你好似很喜欢，这喜鹊爹便赠于你了。”

　　谭文本还弯着的嘴角一僵，随后面色如常笑着接过：“如此，阿文谢过爹。”

　　谭太傅挥挥手：“时候不早了，下去休息吧。”

　　谭文行了揖礼，便提着鸟笼缓缓退下了。

　　谭太傅盯着谭文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后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谭文的薄情之举却让谭太傅想到了许久未曾想起的事儿来。

　　谭太傅名谭久，上头有两个哥哥。父亲只是个普通的农民，爱好读书，却没有钱财上私塾。到谭久这一代，因着父亲的熏陶，兄弟三人也很是喜欢写字读书。

　　谭久的父亲到底是肯干的，待谭久八岁那年，父亲凑钱组了走马厮做了马匹的生意，日子也渐渐红火起来。想着自己那时穷，读不起书，这日子一宽裕便将兄弟三人送去了私塾。

　　大哥年纪大了，已错过了时候，见读不进去便跟着父亲奔波，不久成了家。而二哥谭义却是和谭久年纪相仿，但在读书的天赋上更甚一筹。

　　大概人生就是这般是有不顺，没几年，父亲的走马厮却出了事儿！所有马匹竟是在路上打脱开来，跑得一个没剩。现在想来，多半是惹了同行的眼红。

　　所有的所有都赔了进去，还欠了不少外账。

　　那一晚，谭久永远记得，父亲拿着上京赶考的盘缠对谭义和自己说道：“爹没用，如今你们俩乡试已过，都到了进京赶考的时候，可这盘缠却只够一人的了！”

　　说罢，目露温和，转而对谭久说道：“阿久还小，这次便让你二哥去罢！”

　　谭久已知那时的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如今这盘缠却是家里唯一的钱财了。讨债的每日堵在家门口，若是这次没去，这辈子怕是呆在这偏僻地儿做着苦力还那些银子！

　　二哥自小便比自己优秀，谭久知道，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个！而此时父亲的笑颜在谭久的眼中就如同魔鬼！

　　谭太傅揉着太阳穴，头痛欲裂。这几年的科举名单上已没了那人的名字。

　　只盼着再不相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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