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天帝纪事之云起龙骧

　　（九）
　　寒璋行走在一条极为偏僻的荒道上，这里是从郁城传送加急军令的秘密通道出来后唯一通向城外的道路。他本该尽快离开郁城，此时却不由放慢脚步，面有凝色。
　　这条路非常偏僻，却并非荒无人烟，曾经也是偶有行人，甚至还有供商旅歇脚的茶铺。可此时路边却三五不时的堆放着尸体。这些尸体皆是衣衫褴褛的难民，虽然往年最冷的时候也偶有饿殍冻殍，只是现在才亥月末，郁城又是距离京城颇近的富庶之城，就已经有如此多的尸体堆放在城外，也不知其他贫瘠偏远又政令不达的地方到底是何等残酷的景象。
　　民不聊生，则卖儿鬻女，骨肉离散，则暴乱四起。
　　“人界已开始动乱了。”
　　脑中有个声音响起，语气淡淡，无喜无悲，是他自己的声音，却又陌生得可怕。寒璋心口一阵绞痛，胸口裂纹之处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开身体，他连忙扶住旁边的枯树，撑住身体待这疼痛过去。那个声音并未再说话，但是他却很清楚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人间藏污纳垢，人心欲壑难填，若天穹不稳，六界动荡，自是最先从人界开始。
　　能留给寒璋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忽然手中的树干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啦”声，像是新芽破土，像是枯木逢春。
　　寒璋心中一凛，不及细想已是飞掠数丈，他身形快似闪电，却几乎在同一时间那枯树便轰然炸开！
　　这变故不过刹那之间，寒璋在空中飞快摘下身上的裘衣，以真气灌注其中，撑开宽袍如大伞一般，枯树炸裂开的气劲中夹杂无数腥臭毒刃，尽数被裘袍挡住。寒璋将裘衣挥落一旁，裹着暗器的衣物落地时竟燃烧出紫色的火焰。
　　他手中按剑，忽然又有数道利刃破空之声袭来，速度之快，已完全不给他拔剑的时间。寒璋只得折腰旋身，躲过那几道暗箭，只是偷袭之人却并不打算就此打住，又有几枚透着硝石气味火蒺藜从他躲开暗箭的方位疾射而来！
　　这东西却不是那么容易躲过的，角度刁钻不说，且断人后路，有硝石气味则必然加了黑火之物，触之即炸，若以血肉之躯抵挡则非死即伤。
　　然而此时寒璋却没有时间拔剑！
　　他一咬牙，运起灵力，顿时胸口如撕裂般剧痛，手中却毫无阻滞，捏出抵御法印，一层极淡的蓝色光晕挡在火蒺藜前，在炸开的一瞬间将火石毒刺隔开，但炸裂产生的震荡却并未减轻多少，寒璋整个人倒飞出去，在空中腾挪数次才勉强卸下震荡的力道，再落地时唇角已有血色，显然是受了内伤。
　　但他的剑已拔出。
　　风雪之中寒光熠熠，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凡铁长剑，却在霜雪映射之下有着神兵之利。
　　他的剑既已拔出，偷袭者自然不敢再出手。
　　一个娇柔魅惑的声音轻笑着，不知从何处传来：“多年不见，国师大人可想念奴家呀？”
　　寒璋执剑而立，淡淡道：“炼宗主，别来无恙？”
　　有一女子身姿婀娜，穿水蓝上衣，宽大湘裙逶迤身后，绝色盖世。乌黑亮泽的青丝，简单地绾个云近香髻，几枚金镶倒垂莲花铀随意点缀发间。她像是从虚空走来，一如仙子临世。
　　只是这位仙子虽容姿绝世，右脸青丝覆盖下的眼睛却蒙着一块眼罩，到像是传世的仕女工笔画被人用香头烧掉眼睛一般可惜。
　　这女子正是傀月宗宗主炼清濯，虽世人皆传此女吸人精髓驻颜，嚼食幼童骨血延寿，是真正的妖女，但至少从外表看来，与平常的绝色女子并无两样。
　　炼清濯姗姗走近，步履间摇曳生姿，似要靠近情郎一般含羞带怯，这般容貌这般身姿，世间又有几个男子能拒绝得了。
　　可寒璋却道：“炼宗主还是站远些说话便好，我见了你那瞎眼，怕是会连饭都吃不下。”
　　炼清濯脸色一变，面上有杀气一闪而过，却仍是笑意盈盈道：“檀郎好狠的心，奴家这只眼睛，还不是当年被你剜去，如今倒是翻脸不认人了。”
　　寒璋笑道：“当年你以幼童活人练蛊，被我撞见后本要取你性命，你跪地求饶，发誓不再做伤天害理之事，又以家中有幼儿待哺为由苦苦哀求，本座这才留你一命，仅剜目惩戒。炼宗主今日前来，莫非是想告知本座你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炼清濯脸色骤变，娇媚温柔的表情再也挂不住，脸上尽是森寒杀气，她伸手轻抚右眼眼罩，一字一字地道：“檀郎这剜目之恩奴家从不敢忘，每每睡梦中惊醒，皆是檀郎心狠手辣的模样。这些年来奴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是要挖出檀郎的心来泡酒好呢？还是撕下檀郎这张道貌岸然的脸来做个皮鼓好？”
　　寒璋看了她一眼道：“我观炼宗主歧魅身法已有大成，想必当年留下待哺的幼儿已被宗主拿去练功了吧？既如此，炼宗主也不必再左右为难，横竖你今日已是不可能再留下另一只眼睛逃命去了。”
　　炼清濯不怒反笑，道：“檀郎好大的口气！你若是往日那个高高在上法力通神的国师，奴家自然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只是今日见檀郎竟险些连几颗火蒺藜都躲不过去，怎叫奴家不心动呢？”
　　她说“心动”两字的时候已是身形一晃，婀娜身姿如鬼魅一般窜来，衣摆翩飞，裙下隐有黑气涌动，待到近时又有婴儿啼哭。
　　听到这哭声，寒璋脸色一变，心知这便是炼清濯豢养多年的鬼婴邪尸，立刻提剑运气，以剑锋迎敌，再以真气灌入剑尖，剑气纵横而出，方将那诡异的婴儿啼哭声震荡开。
　　天下邪门功法，不管有多少复杂变化，总归无法与清正之气抵抗，若是寒璋往日的状态，自可用昊天清心印诀破解，只是他如今的身体已无法承载上神元神，若动用灵力，只会加快身躯崩坏的速度。
　　不得已，寒璋只能以半生修为倾注于剑上，剑气向炼清濯裙下划过，那条宽大的湘裙下摆片片裂开，有一通体漆黑之物自裙内扑咬而来！
　　登时腥风大作，鬼婴嘶叫号哭，寒璋以剑身挡住鬼婴利齿，旋身跃起避开腥风，飞鱼流光指在剑身轻弹，漆黑的鬼婴顿时被弹开数丈。
　　那鬼婴还要再次扑来，寒璋忽然掷出一物，正中鬼婴眉心，鬼婴如被烧红的铁杵钉在地上，不停尖叫嘶吼，头上冒出阵阵黑烟，两只小鬼爪疯狂抓挠，却奈何不得。
　　那东西到并非什么铁杵，看起来颜色暗淡，隐有赤色，到像是蛇蜕之鳞，却有半个巴掌大小，一看便知大约是玄黎化蛟时脱落的老化鳞片，平日虽无甚用处，但以得道大妖真身之物去镇压鬼婴这种人为炼化的邪物，却是再好不过。清正之气虽能退邪，然而邪物也同样惧怕比自己强大的妖邪。
　　炼清濯邪功被破，更是怒上心头，手中皓腕一翻，一柄紫光盈盈的袖剑已握在手中，她身形诡变，整个人如无骨之蛇，竟是贴着地面一剑刺来，那淬毒袖剑正如毒蛇之信，见血即亡。
　　方才击退鬼婴已耗费半数修为，此时寒璋要再与炼清濯的毒剑硬碰已是不智之举。只见他纵身跃起，在空中如孤鸿展翅，又折剑返回，向着炼清濯颈背之处刺去！
　　这个位置已是十分刁钻，任何人都难以在全身贴地之时兼顾颈背，眼看就要将炼清濯击杀于剑下，谁知这女子身体竟如布做的人偶一般，腰间猛的一扭，上半身竟平平转了过来，手中袖剑向着寒璋疾射而去！
　　这简直已不是活人能做到的姿势，而寒璋执剑从空中刺下，无立足之点，更无借力之处，要避开已是来不及。
　　“扑哧”一声，已是利刃入体，那柄紫色的袖剑已刺入寒璋胸腹之间，寒璋整个人如落叶跌下，口中吐出毒血，再难以支撑，往日高山之巅观星演月的国师此时也难逃落入尘埃之苦。
　　炼清濯这才慢慢将反转的下半身也一同扭过来，缓缓站起，又恢复她那风姿绝代的身段。
　　寒璋看着她，道：“你竟练了阴尸傀体术……如此阴邪歹毒的功法，你也不怕再无来世么？”
　　炼清濯“哈哈”一笑道：“今生若不能杀你以泄我心头之恨，我要那虚无缥缈的来世有何用？”
　　她见寒璋在雪地泥污里饱受毒发之苦，心中愈发快意，上前握住剑柄将其拔出，顿时鲜血喷涌而出，将寒璋的白衣染得面目全非。
　　炼清濯手抚右眼，脸上的笑容狰狞又扭曲：“当年你坏我修为，险些让我送命，今日总算落到我手里，你说我是割下你的头颅炼蛊好呢？还是将你制成活尸当做玩物好呢？”
　　言罢也不指望寒璋回答，又道：“檀郎这般好看的皮囊，若是割下头颅未免可惜了，不如就制成活尸，在我傀月宗充当玩物，届时奴家定要邀请天下人来玩赏你这昔日高高在上的国师，你说可好？”
　　她越说越觉得有趣，转身就要去抓寒璋，谁知身形刚一动，突然一抹刺骨森寒自喉间划过，顿时鲜血狂喷而出！
　　炼清濯不可置信的看着寒璋，已全无方才狼狈的样子，只见他右手握剑，血顺剑锋而下，俱是她喉中热血。他的左手按着胸口剑伤，流出的血却不再是剧毒的紫色。她喉中发出“嗬嗬”声，被割断的咽喉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寒璋见她模样，抬起手腕，露出那串人鱼泪，缓缓道：“你虽千方百计打探我近来的病况，却绝不会想到我有一件能辟百毒的至宝吧。”
　　轻咳两声，寒璋又道：“你算得不错，我确实已非全盛时期，只是我既说你今日须留下性命，便不会让你有活命的机会。”
　　直到这时，这位能止小儿夜啼的傀月宗宗主炼清濯，才真正倒地而亡，她一倒下，先前被钉在地上的鬼婴立马呼啸着扑过来啃噬她的尸体，不过片刻便已只剩几根白骨，炼清濯一身血肉与反噬的鬼婴一同消亡于世间。
　　这时寒璋才脱力倚坐在树下，大量失血让他眼前昏暗，有种灵魂撕裂的痛苦正在吞噬他的神智，幸而手中佩戴的人鱼泪仍在散发着冰凉温润的灵力，才不至于让他不支倒地。
　　缓了好一会儿，寒璋才对着空旷的荒地道：“出来吧，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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