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天帝纪事之云起龙骧

　　（七）
　　夜深露重。
　　一只斑纹小鹿无声无息的来到闿阳宫深处只属于国师的院落，四周的守卫、影侍，乃至皇帝派来监视寒璋的暗探，都没有发现有这么一只生灵堂而皇之地找到这座院子里来。
　　小鹿来到卧房门外，本是盈盈秋水的大眼睛此时竟有着人类才会有的复杂神色。它在门缝处嗅了嗅，像是在确认气息，最后竟穿门而过。
　　待它来到门内，已不是方才小鹿的模样，本来幼小的鹿身此时竟比成年雄鹿还大几分，褐色斑纹的皮毛已变成冰蓝色，头上更是有一对巨大而张扬的鹿角，末梢隐约闪烁着七彩流光。
　　这只鹿踱步到寒璋床前，默默的看着他，眼里尽是哀伤。过了好一会儿，鹿发出低沉的鸣叫，有蓝色的光珠从角上浮现，珠子里都是快速变幻的画面，陆陆续续落入寒璋体内。睡梦中的寒璋似有所感，仿佛梦到极为痛苦之事，有些挣扎却始终醒不过来。冰蓝色的鹿凑近他的额头，呼了一口气，寒璋这才又沉睡过去。
　　已是夤夜时分，鹿仍旧不肯离开。忽然身后一道劲风袭来，极烈的热力穿透门框甚至没有发出声响，只留下一个焦黑的细洞！鹿回过头，扬起巨大的角，后蹄一蹬，迎头便向那劲风跃出数丈，蓝光闪过已然跃出房间，劲风在鹿角处消弭于无形。
　　门外的院中正站着一人，穿红衣黑袍，如墨的长发与衣角一同在夜色中张扬飞舞，不是玄黎又是谁？只他此时却再无半分平时的懵懂，一双赤金的眼睛里满是阴翳与杀气：“你对他做了什么？”
　　鹿慢慢的踱步过来，丝毫不见惧色，它身形虽庞大，却并不比玄黎更高，但它看着玄黎的眼神却充满居高临下的轻蔑，很是不屑一顾。
　　玄黎脸色一沉，手中运起一道红光，利箭一般直冲鹿首而去。鹿发出一声鸣叫，毫不畏惧的冲过去，巨大的角直直顶向玄黎的胸口命门！
　　灵力撞击发出巨响，玄黎被震退两步，鹿却只是甩了甩撞得有些发晕的头颅。玄黎脸色更差，他自有记忆起，还未遇到这么强大的妖物，如果这个妖物要对寒璋做些什么，他是不是根本无力阻止？一想到这里，玄黎只觉怒从心中来，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的长发在空中散开飞舞如龙之鬃髯，隐隐可见头顶有两支赤红的短角，鹿看到那两支角，竟发出类似人类的嗤笑，玄黎更是气急，他凌空而起，身后皆是盘旋的红黑之气，被席卷的草木顿时枯萎腐烂，这死气一般的风刃最终汇聚成一条巨蛇，铺天盖地的向鹿压过去！
　　直到这时，鹿才感觉威胁，但它仍是毫不退让，身前运起一道蓝色屏障，又以鹿角相向，像是要硬接这可怕的风刃。但蛟龙之怒，又岂是轻易可以对抗，鹿身后的房屋瓦砾尽飞，门前树木尽皆被连根拔起，虽有蓝色屏障保护，门窗却依然发出即将崩坏的吱呀声。鹿回头看了眼房屋，焦急的跺了两下前蹄，忍耐着想要躲避的本能，仍是扬起大角死死守着。
　　而玄黎却是红了眼，不知他是因为拿这鹿没办法而生气，还是被嘲笑了短小的角而发怒，竟已忘了寒璋就在房内。
　　两股强大的灵力即将碰撞，本应是山摇地动，却突然另有一股缠缠绕绕丝丝入扣的灵力仿佛从天外而来，竟硬是将玄黎的毒腐风刃引出紫阙峰，飞出千尺方才消散。
　　灵力散去，只见一人青衣长发，执玉笛飘然落下，本是疏狂洒脱的长相，却偏偏一脸肃然的神色。
　　玄黎警惕的看着这人，问道：“你是谁？”
　　青衣公子打量了他一会儿，才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又是谁？”他也不等玄黎回答，自顾走了过去，全然不在意方才那种可怕的力量，“看你的模样，确实是蛟，只是蛇若修成蛟，必然已有数千年的道行，又怎会是这般连人形都不能完全幻化的样子？听说你化蛟也未曾渡天劫，这可真是自上古洪荒以来从未听说过的奇事。”
　　玄黎本要发作，但兽类的本能告诉他不宜在这个人面前轻易露出破绽。他正想着要如何应对，突然抬眼看见寒璋所在的房屋被风刃刮得几近凋敝残垣，眼中闪过悔恨，就要上前去找寒璋。
　　谁知青衣公子抬手拦住他，本是简单的动作，玄黎却颇有顾忌，一时间竟也走不过去。
　　那青衣公子瞥了一眼屋内，对玄黎道：“你自己都没搞清楚自己是谁，还是莫要接近他的好。”
　　此时大角鹿也走过来，喷出鼻息，对着玄黎呲牙咧嘴。
　　玄黎低头看着自己一双尖锐的利爪，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天才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只是还未开完就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埃。寒璋穿着单薄的中衣，正站在门口极暗之处。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寒璋看了看在场的两人一兽，竟也没什么惊讶之色，“都给我出去。”
　　到是那青衣公子见了寒璋，一改方才的肃然之色，竟有些嬉皮笑脸的靠过来，对寒璋道：“认识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你这幅样子，真是有趣！”
　　见寒璋不作理会，青衣公子更是得寸进尺，甚至还伸手搭在寒璋肩上，一边说着：“你这样子到是比往日亲近许多，这么近距离看，原来也你长得很好看嘛！”一边就要伸手去摸寒璋的脸。
　　就在快要摸上的那一刻，寒璋忽道：“彦佑，你的嘴巴若是学不会说话，本座自有办法让它说不了话。”
　　被叫做彦佑的青衣公子吓了一跳，像被踩到尾巴的蛇弹出去老远：“你你你……你都想起来了？”
　　寒璋站在暗处，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这声音听起来就已足够让彦佑背脊发麻。
　　已经长成健壮大鹿模样的魇兽挨了过来，寒璋摸了摸它的头，却没有说话。直到魇兽叫了两声，他才道：“我没怪你，你先回去吧。”
　　魇兽这才慢吞吞的离开了。
　　寒璋看了一眼彦佑，那边彦佑只觉得有冰凌打在身上，忙赔笑道：“其实我这次是有事情来找你，谁知道魇兽抢先了一步，既然你心情不好，那我先走了哈！”
　　见寒璋不置可否，彦佑只好化光离去。一旁的玄黎想说些什么，却被寒璋抢先道：“我说的都走，也包括你。”
　　玄黎难得没有闹也没卖委屈，竟然真的转身就走了。
　　待走出闿阳宫，他才停下来，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手，半晌，玄黎伸出右手可以轻易切断精铁顽石的利爪，在左手手臂上画下一个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利爪与皮肤接触，竟发出金石摩擦的刺耳声音，被划过的皮肤浮现出黑色泛红的鳞片，有血液从划破的鳞片中流出，玄黎又在右手聚起一团毒腐之气，眼睛也不眨的覆盖在伤口上，他额头青筋毕露，显然已是忍耐到极点，等他松开手时，左手上的伤口已经深可入骨，绝不会再自行愈合。
　　玄黎自言自语道：“下次你若再做出这种可能会伤害他的事，我就斩断你！”

　　再次来到寒璋的居住已是几天后。
　　这几日玄黎一直守在院外，他虽可以悄无声息的进去，却始终未曾付诸行动。有些事，只怕他再怎么懵懂无知，也到了不得不思考的时候，比如说，寒璋还是不是他的寒璋？
　　但此时已到了必须去面对的时候，他深知凡人的生命是如何转瞬即逝，绝不能浪费太多的时间在无谓的问题上。
　　寒璋并不在那间残破的内室里，玄黎找到他时，他正倚在偏厅一口养了锦鲤和碗莲的瓷缸旁边，静静地看着缸里的鱼。他披散着头发，双眼通红，也不知多久没休息过，身上依然穿着那日的中衣，衣角甚至已经染上尘埃。
　　玄黎从未见过他如此衣冠不整的样子，他的寒璋，不管是面对强大的凶兽，还是与世俗凡人的周旋，或与人间帝王的虚以委蛇，都是从容自若，玄黎一直认为那些书上写的“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瑟兮僴兮，赫兮咺兮”说的便是寒璋这样的人。
　　此时见他这幅模样，心中虽有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寒璋先打破僵局，他动了动手指，示意玄黎过来。
　　玄黎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坐在地上，倚在缸边，看的却不是鱼，而是憔悴的寒璋。
　　“若有大舟将覆，万人嚎哭，救是不救？”寒璋声音沙哑，开口已是颇为艰难。他在缸中放入一只薄胎瓷杯，意指为舟。
　　玄黎看着水中那只飘摇的瓷杯，道：“你若想救，我便为你而救。”
　　寒璋又指了指水中的游鱼和碗莲，又道：“救了这舟，还有花与鱼，可能同时救？”
　　玄黎道：“力所能及，能救则救，不能便各安天命。”
　　“各安天命。”寒璋自嘲的笑了笑，“若我便是天命呢？”
　　玄黎突然倾身一把抱住寒璋道：“你就是你，不管你以前是谁，现在你只是寒璋！”
　　耳边传来瓷器裂开的轻响，只见寒璋手扶缸沿之处，略一用力，那颇为厚实的瓷缸便出现裂缝，缸中之水从缝隙中源源不断的流出。
　　寒璋道：“我若只是寒璋，那这口容纳六界的缸便要破了。”
　　玄黎愈加用力的抱着他：“你若想起了以前的那些也无妨，我总是会在你身边的。”
　　“我并未想起什么，不过是见到一些画面，明白一些因果罢了。”寒璋推开他道，“此事早已安排清楚，只是我遗忘太多，便想为了一己私欲而活着。然而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能再只为自己而活。”
　　寒璋抚摸着那处裂缝，感受着冰凉的水从指间流逝。“若天命真是我的责任，我就该补好这缸中裂口。过两天你随我去一趟北……北狱……”
　　话未说完，忽然一口血喷出，将缸中之水染出触目惊心的红色。
　　“寒璋！”玄黎一把扶住他，却见他已经失去意识，手中的身体冰凉得吓人，一阵巨大的恐慌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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