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天帝纪事之云起龙骧

　　（六）
　　转眼又是春去秋来，闿阳宫在紫阙峰顶的寒风中似乎提前进入了冬天。
　　永清先生早早便告假下山，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文人无需苦修，身处紫陌红尘，方能作出锦绣文章。当然，这只是一个礼貌性的借口，有与没有并无区别，总之要想永清先生不畏严寒的在闿阳宫讲学，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但玄黎和宫中一众小弟子并没有因为永清先生的离开而闲下来，没有儒学课业，还有易理推演，大部分时候由国师亲自教习。永清先生授课讲究儒家那一套，对功课要求虽严，但总归还是比较和蔼的，但国师可不是这样，在这个凛冬将至的时节，弟子们提前有了山冻不流云的感觉。
　　弟子们战战兢兢，生怕在功课上让寒璋不满意，但玄黎却不怕。事实上他什么都不怕，最近甚至连寒嶂赶他走都不怎么怕了。

　　书房里，寒嶂放下手中的笔，双手支撑书案，闭上眼睛等胸口的痛楚过去。这痛苦自最初那次到现在，已经越来越频繁，胸口先是极冷，仿佛心脏都被冻住，然后是钝痛，他拉开衣领，隐约可见那处皮肤苍白如雪，完全不是正常人类的肤色，上有一处巴掌大小的冰裂之纹，裂纹中隐隐透出极浅的蓝色，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手中传来温热的感觉，寒嶂转过头，只一只幼鹿在轻舔他的手掌，他笑了笑，道：“你还没走吗？冬天快到了，找不到你的鹿群，你会很难捱过去。”
　　幼鹿眨着水灵的大眼睛，明显什么也没听懂。寒嶂一想到自己居然跟只鹿说话，也是觉得好笑。
　　这小鹿虽听不懂，却很熟练的把头顶送到寒嶂手中，示意需要抚摸。寒嶂倒是也从善如流，掌中动物皮毛的触感温暖又光滑，鹿身上的斑纹看起来像梅花，又不太像，长得倒是活泼健壮，怎么看也不像是冬天跟鹿群走散的弃兽。
　　突然，小鹿发出警惕的叫声，看向门外。寒嶂抬头看过去，只见门口站着的人果然是玄黎，此时他正瞪着小鹿，小鹿的大眼睛也瞪着他。正想着蛟会不会喜食鹿肉，那边玄黎已道：“它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寒嶂听他说得好像有什么外来的猛兽霸占了他的住处一样，不由觉得好笑：“它就是只跟鹿群走散的鹿，还能是谁？说得好似这山上的走兽都有名字一样。”
　　玄黎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继续瞪小鹿，像是在用他修行多年的灵力检测这只鹿到底是妖物还是普通的凡兽。
　　寒嶂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只好道：“这个季节，山上通常不会有幼兽出生，大概它生不逢时，难以成活，所以被鹿群遗弃了。”
　　小鹿像是听懂了“遗弃”两个字，发出委屈的叫声，又跑过来蹭头。
　　寒嶂笑道：“你自己去玩吧，找个暖和点的地方。”
　　小鹿这才悻悻的走了，路过玄黎的时候，竟然作出一个颇为凶狠、龇牙咧嘴的表情，玄黎吃了一惊，他见过的凡兽不多，在钟山也没有什么凡兽会不长眼的跑来他的地盘，但他可以肯定，这绝对不会是一只鹿能做出来的表情！可他即使以灵力探视，也依然看不出这只鹿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你有没有看见……”玄黎本想问有没有看见小鹿奇怪的表情，却发现那只鹿分明是背着寒嶂对他呲牙。真是气绝。
　　玄黎叹了口气，走到寒嶂身边，见他又开始写字。如今他也算是能读能看，大概瞥了一眼，只见都是些天花乱坠的华丽呈词，他奇道：“你又在跟你们的皇帝写信吗？”
　　寒嶂道：“是奏本。岁旦将至，总要走点章程的。”
　　玄黎问道：“这个皇帝又在要求你带我去京城吗？你已经推了好几次，实在推不掉，我跟你去一趟也是可以的，我保证不伤人。”
　　寒嶂停下笔，道：“若是有人要害我，你也能保证不伤人吗？”
　　玄黎气道：“怎么可能！我是见你被催得急才愿意去的！你们凡人不是讲究君君臣臣那一套吗？我看书上说，违抗君令是要被降罪的。”
　　寒嶂笑道：“那便是了。这位皇帝原本也不是为了看你这个‘瑞兽’才命我进京的。”
　　玄黎道：“那是为何？”
　　寒嶂看着外面被冷冽山风卷落的树叶，过了一会儿才道：“他……他是为了天下不再有‘天降瑞兽，归于贤君’的传言。若是权力受到威胁，即使父子血亲，也皆可抛弃。”
　　说罢搁笔，将奏本置于一旁，却是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
　　玄黎见他虽神色如常，却怎么看也不像平时的样子，拉着他的手道：“你别难过，他不过是个凡人，没几年就会死了，但我可以永远在你身边。”
　　寒嶂简直被他逗笑：“你在说些什么？我同你说君王纳权，你却说什么凡人没几年就会死。我也是凡人，我与他谁先死谁又说得清楚？”
　　“你不会！”玄黎正色道，“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寒嶂看着他，只觉得胸口裂开的纹路愈加增大，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撕开他的躯体，迫切的想要出来，他直觉若是放任玄黎不管，只会让某些事情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叹了口气，道：“这种话，你应当对你喜欢的人说。”
　　玄黎不解道：“没错啊，我喜欢的就是你。”
　　寒嶂为之气结，道：“我说的‘喜欢’，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知好色而慕少艾’。这些难道以前讲学的先生没教过你吗？”
　　玄黎更加不解：“教过啊。可你又不是女子。”
　　寒嶂此时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总角幼童，顽劣不堪、人嫌狗厌。
　　见他不语，玄黎直觉是说错了话，可又不知道错在哪里，只好道：“那你还去京城吗？你和皇帝虽是血亲，却并无亲情，去不去都是无所谓的。其实就算有人要害你，我也能在不伤人性命的条件下保护你。”
　　寒嶂道：“你一个从未涉足人间的蛟，哪里知道凡人的花样，若真要害一个人，多得是让他生不如死的手段。”
　　玄黎忙道：“那就别去了！反正曜山是你的地方，皇帝总不会找到这里来害你，再不成，你还能去山石之心躲避，或者我们去钟山也可以。”
　　寒嶂看着他，只觉做个不懂俗世的妖怪还真是洒脱，不必知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道理。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道：“此事我自会处理，反正也推脱数次了，再多一次也无妨。”
　　玄黎见他面色，就知他不想再聊下去，于是乖乖坐在旁边，拿了本书百无聊赖的翻着。
　　寒嶂看了他一眼，在书案上另铺新纸，指着笔道：“永清先生下山月余，你来默出《论衡》明雩篇，让我看看你都忘光了没有。”
　　玄黎闻言一惊，忙道：“我自然是一字不忘的。只是写就不必了吧？”他偷偷看了一眼寒嶂，只见他神色孤冷，正是平日里弟子背不出《甘石星经》时即将发作的表情。
　　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去拿笔，可惜他一双利爪切金断玉，要拾起一支笔来写字却是万分艰难。费了半天气力，才歪歪扭扭的写下“变复之家，以久雨为湛”几字，他转头去看寒嶂，正想说些什么，看到寒嶂的表情又只得咽下。最后才认命一般去回想所谓的明雩篇到底长什么模样。
　　待到两百多字写完，已是接近暮色，最后一句“天亦不随行而应人”落下，玄黎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这双爪子是不是已经磨秃噜了。他正想搁笔，突然听寒嶂道：“你自己的名字可会写？”
　　玄黎只好战战兢兢地又写下一个“玄”字，而笔画多的“黎”却怎么也写不下去。
　　忽然手上传来温凉的触感，寒嶂已是握着他的手，带着他一笔一划的写下“黎”，复又在他身旁咫尺之距道：“玄黎，即悬黎，意为好玉。我能教你的不多，在你漫长的一生也许不过弹指须臾，但我仍希望你能成为良才美玉，方不负这天地间的一场造化。”
　　有极为清冷的香味从寒嶂身上传来，玄黎只觉得整个人如置身地心之渊极热之邸，心脏热得快要跳出胸腔，炸成烟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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