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天帝纪事之云起龙骧

　　（十九）
　　七政殿里明烛摇曳，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天帝润玉终于放下笔：“你把百幻浮洲之事再说一次。”
　　殿前跪着的鲛人族长青隅闻言微震了一下，却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忙道：“那百幻浮洲自三十多年前开始，有毒雾逐渐吞噬岛屿，连鲛人也不得进出，谁也不知现在岛内情况如何，前些时日有一位白衣仙君牵着鹿进去了，赠予小人印玺的玄黎仙上也是从同一处位置入岛，之后便不得音讯。”
　　润玉抬了抬眼，立刻有仙侍将那枚南斗星君的印玺捧了上来，他看了那印玺一眼，道：“他进去多久了？”
　　青隅道：“约莫已有三天。”
　　润玉不再说什么，只对随侍在侧的邝露道：“传本座之令，开东洲粮仓，解鲛人族之危，再命影月海主开放月飘渺海，收容鲛人族暂住，待东海恢复生机再让他们重返故土。”
　　邝露领命而去，青隅也连忙告退随邝露离去，站起来时不知为何，鬼迷心窍一般看了一眼帝座之上的润玉，这位六界至尊又开始批阅奏折，只是还未等青隅看清天帝的容貌，就有一双眼睛冷冷的瞥了过来，那眼中既有三千神佛的慈悲，又有天道无情的森严。青隅心中一凉，忙低头敛目的退下去了。
　　直到很久以后，他再次有机会登上九霄云殿觐见新任天帝，才发现他们的容貌竟毫无二致。
　　七政殿的灯火一直燃到天明。
　　快到上朝的时候，润玉才停下笔，有待批阅的奏折仍是堆案盈几。他站起身来，就有仙侍捧着朝服上前，正欲更衣，忽有手持拂尘的仙童前来通报：“玄灵斗姆元君邀陛下一叙。”
　　润玉顿了一下，挥退更衣的仙侍，径自往洞彻华池而去。

　　玄灵斗姆元君为众星之母，掌紫极圣灵，度生拯厄，在九重天渡化众仙已不知几万万年，她身居洞彻华池，玉池现金身，化生智慧九苞，放无极光明，毫光闪闪耀明庭。在太极方法之时，其慧聚力，形成左太阳，右太阴，见众生之苦，渡万物之厄。
　　润玉在洞彻华池外重整衣冠后，方扣门请入。
　　斗姆元君端坐莲台之上，见润玉已至，也无客套，直道：“有两位僧人赶路，其中一人负重而行，到达终点后卸下重担，另一人问他：负重何解？僧答曰：我已放下，重归极乐，你却一直身背重担。”
　　润玉不语。
　　斗姆元君又道：“陛下可知自己是哪一位僧人？”
　　润玉道：“两者皆是。”
　　斗姆元君问：“陛下负重而行，肩上重担可卸，心中重担是否也可卸？”
　　润玉沉默了一会儿，道：“曾有人对我言，我需孤独千万年，方赎过往之罪。”
　　斗姆元君道：“责可卸，罪亦可卸。不如放下，方归极乐。”
　　润玉眼中有滟潋光华闪动，他动容道：“我……我真的可以放下吗？”
　　一朵莹白之花浮现，斗姆元君拈花而笑，复又将花递给润玉：“一花窥世界，一叶证菩提。此花赠你，助你证得混元，早得大自在。”
　　润玉恭敬接下那朵花，花朵晶莹如玉，长瓣千层，卷舒有致，皎白清雅。“这是昙花？”
　　斗姆元君笑道：“非也。此为优钵罗。”
　　润玉吃了一惊，眼中似有顿悟之色，向斗姆元君行肃拜之礼。道：“弟子受教了。”

　　玄黎从高处跌落，触底时摔得五脏移位，但这还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头仿佛要裂开，太多的记忆涌进来，以至于落地时他甚至来不及竖起鳞甲抵御冲击，只顾抱着快要炸开的头颅。他在地上翻滚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来，撑起眼皮察看了一下四周，只见这里并非来时的阴月神庙，而是一处周围不见边际的混沌空间，周围皆是白茫茫一片，像是浓雾又像是有实体的生灵，想必那尊望舒女神像的月亮便是通往这处空间的入口。
　　此地全然陌生，不知凶险，贸然行动未必是好事，况且他也有需要理清的思绪。
　　玄黎就地而坐，在周围布下结界，迅速入定。那些虽然是记忆的碎片，但却有极为真实的感情共鸣，犹如亲身体会一般。不管是痛楚、悲伤、愤怒、嫉妒，还是那转瞬即逝的恬淡幸福，都真实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玄黎汗湿重衣，再睁眼时已是双眼通红，眼角有泪，却又极尽忍耐之色。
　　未知之处飘来一个声音道：“你可都看完了？”
　　玄黎蓦然转头，却四处搜寻不到那声音的来源。
　　那声音又道：“我引你来此，就是为了破这不解之局。”
　　玄黎颤声道：“血灵子？”
　　那声音似有悲色，道：“正是。他时日不多，我已找到生死交替之关键，却苦于能力有限，无法完成。你身为烛龙，天生掌管昼夜阴阳，堪破生死轮回，定能解他死厄。”
　　听到“死厄”两字，玄黎震了震，眼中闪过痛苦之色，问道：“如何破解？”
　　那声音道：“此地为羲和女神浴日之海，岛民却供奉望舒女神为尊，应验极阳生阴之道，阴阳轮回，生死交替，只要突破这层壁垒，就能跨越生死，不再受轮回之苦。”
　　玄黎思忖了一会儿，道：“我虽入道时间不长，但也知生死轮回乃自然之道，从未听说有人能化死为生，逆天而行……”
　　那声音变得有些尖锐：“那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吗？”
　　玄黎道：“我……我不想他死……”
　　那声音越来越尖利：“速速入我轮回门，方脱轮回苦！”
　　玄黎撑住头，那声音如附骨之蛆，在脑海中反复吟唱，挥之不去，只觉头疼欲裂，又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快些入轮回之门，进去后就不再痛苦。但他又直觉这声音太过诡异，所说之言也不知真假，绝不能轻易答应。
　　但是头疼却越来越加重，玄黎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几乎已是咬牙在抵抗脑中那个蛊惑的声音，这时，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就往远离声音的方向跑去。
　　玄黎本想挣脱，可是那只手的感觉太熟悉，他努力睁开眼睛，尚不清晰的视野里是一袭熟悉的青衣，他立刻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只任由那人拉着，往看不见的地方奔去。
　　等到那个蛊惑的声音消失，他们才停了下来。
　　那个人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玄黎望着他的脸，一时间说不清的滋味齐齐涌上心头：“寒璋……”
　　那人笑了笑道：“怎么了？”
　　“我……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口。
　　寒璋摸了摸他的头，道：“不用急，慢慢说。”
　　此时玄黎已不是曜山上的样子，他受封苍暝仙君，得天地灵气滋养，也算是位列仙班，不仅不再是曜山上那只懵懂天真的小蛟，还渐渐有了仙家的威仪，甚至连身高都长了不少，早已不是当年寒璋随手就能搭上去摸头的少年。
　　寒璋眼里有些欣慰：“你长大了，已经可以化龙了。”
　　不远处传来水声，有轻微的波浪拍打岸边。寒璋牵着玄黎走近那片湖，在湖边找了处石头坐下：“我给这里起名‘丹陵水阁’，你觉得如何？”
　　玄黎抬头望去，见这里不知何时已化作曜山灵境的景色，穹顶温湖，星辰熠熠。原本那片白茫茫的迷雾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又仿佛都进了他的脑子里，只觉得这里便真的是丹陵水阁，坐在他身边的，也真的是寒璋。
　　他小心翼翼的问：“这一次，你是真的吗？”
　　寒璋笑道：“我当然是真的。你身上有蜃龙残魂，这里有蜃龙遗骨，加上最后一口龙息形成的幻境，纳日月双神的精气，再借岛上生灵献祭的生机，我当然可以是真的。”
　　玄黎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只听到“是真的”三个字。“那这次，你不会再丢下我了吗？”
　　寒璋道：“不会。你与我一起生活在这里，可好？”
　　玄黎看着他的侧颜，忙不迭的点头。

　　于是，他们就真的在这里住了下来。
　　丹陵水阁没有太多陈设，但简单的家具还是有的。寒璋有时烹茶，会叫玄黎去湖中取水，有时下棋，也会叫玄黎收拾棋盘，他乐此不彼，觉得最美好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偶尔也会奇怪，为什么寒璋明明是凡人，却不需要睡觉，也不需要吃饭，但脑中一有这样的念头，立马就消失了，他只觉得再平常不过，他们就应该这样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玄黎鼓足勇气，走近在湖边看书的寒璋，近乎虔诚的握住他的手道：“我心悦你，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湖边碧波荡漾，有微风徐来，玄黎却紧张得不敢去看寒璋的脸，他低头咬着唇，仿佛在等待判决。
　　等了许久才等到一只手抚上他的头顶，然后他听见寒璋说：“我亦心悦你。”
　　玄黎猛的抬头，看见寒璋正对他微笑，峣峣玉山，皎皎如月。他一把抱住寒璋，只觉从未这般满足，连幸福的感觉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此时心里又隐隐有个念头，他似乎本来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件事关乎一个重要之人的性命，可是在这巨大的幸福感冲击之下，又变得模糊起来。
　　他抱着寒璋的身躯，手中是熟悉的气息，眼前是倾慕已久的人，本应该将那个念头抛开，但又有些挥之不去，最终他鬼使神差的问：“我们生活在这里，那润玉怎么办？”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仿佛一桶凉水自头上浇下，玄黎一个激灵，忙松开怀里的寒璋，看着寒璋那张熟悉的脸，只觉脑中一痛，有些念头就要涌上来。
　　寒璋伸手抚着他的脸，轻柔的道：“别去想他，我会永远陪着你。”他的手像是有魔力，能让“润玉”这个名字越来越模糊。
　　可越是这样，玄黎越是觉得不对劲，他拉开寒璋的手道：“可是，我记得我是要找什么东西，来破解他的死厄……”
　　说到这里，眼前的景象忽然一阵扭曲，寒璋看着他的眼神依然温柔，但是却又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拉扯。玄黎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大吃一惊！
　　眼前的穹顶温湖如同被撕裂，化作飞灰，寒璋也变了脸色，冷冷的如同木偶，忽然一声尖锐的惨叫自寒璋身体里响起，玄黎连忙后退两步，之间寒璋已化作破碎的幻想，如蝴蝶一般四散飞去，而在里面的，赫然是一具头颅与肩膀几乎分离、缺了一条右臂的干枯尸体！
　　此时这具尸体正长大漆黑的嘴，发出刺耳的嘶叫。玄黎吓了一跳，忽然这具尸体后有人冷冷道：“魇月骷髅，据比之尸。也敢在本座面前卖弄！”
　　听到这个声音，玄黎忽然就松了口气。
　　那人掐着据比之尸的后颈，任由怪尸在手中挣扎，狰狞可怖的怪尸身后，正是雪衣银冠的天帝。
　　冰玉之容，霜雪之姿。
　　看起来丝毫不近人情，却让玄黎觉得莫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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