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重生

　　第二十四章痴人

　　夜静，潮气更浓。

　　远处有杂沓的马蹄声，夜风中混着些强行抑制的痛苦呻/吟。

　　围困丛源的每一天，他们都是这样度过的。经过了接连不断的大战，没有粮草，没有后援，伤亡在逐渐增加，身体也逐渐在衰弱疲乏。

　　即使是一支在接连打胜仗的军队，这样的状况与在节节败退根本没有多少区别。

　　强行打起来的精神，对战友的关照和对主帅的誓死跟从，已经是这支军队最强大的坚持了。他们在坚持着，等待着朝廷的援兵和粮草，等待着鼓起所有的勇气，最后决战，拿下丛源，然后跟随着他们尊重的将军，班师回朝。

　　这样的希望鼓舞着他们，也支持着他们。

　　一处用杂草垫起来的空地上，搭起的中军大帐，地面经过了多日践踏，已经与外面同样泥泞。一盏昏暗的油灯在大帐当中的石头上闪烁不定。

　　大帐里站着四个人，都静立不动，一切都寂静无声。

　　油灯将四个身影映在湿淋淋的地面上。

　　突然，随着裂帛一般的出鞘之音，一道剑光在黑暗中闪过，带着哭腔的女音平地拔起。

　　“奸贼！我要杀了他们！”

　　铠甲碰撞声中，战靴踏过泥地，溅起浑浊的泥浆。

　　“杜秀！”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杜秀全身一震，脚步停住，身体缓缓转过来，借着昏暗的油灯，注视着那张憔悴衰弱的脸。

　　“我知道，你一定还会拦着我。君臣之义，知遇之恩。将军，我求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你的坚持已经害死了多少人！”

　　萧崇浑浊的眼睛闭上，全身颤抖起来。突然，他双腿一屈，跪倒在了泥泞的地上。

　　“陛下……”他低下头，哭拜于地。

　　杜秀的剑落在了地上。

　　所有的一切丝毫也不突然，一切都是日积月累的。悲剧，岂非早已料到，终有一天要到来。

　　曾经坚持着，因为从前的出生入死，那些战友一般的情谊，要誓死效忠。待到必须离开的那一刻，便潇洒离开。那时候，已经没有亏欠，已经做完了自己的事，他也终于可以做真正的自己，浪迹江湖，归隐林泉。

　　可是，当真到了那一刻，难道真的可以潇洒？就算他不在意那些敌对的人，不在意他们的陷害，做到无愧本心。难道那些人，真的可以也不在意他？

　　对于敌人，当然要做到斩草除根。不看着他死，他们又如何会放心？

　　他苦笑。他并非瞎子，不可能当真看不到，也不可能当真想不出来。不过，人在世间，他早已形成的处世之道，早已形成的羁绊，让他无法抽身而已。

　　难道当真，他对国君赤胆忠心，国君对他便从无半分猜忌和怀疑么？

　　不过他一直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他只要做到无愧本心。

　　他的手臂被两个人扶着，身躯站起来。面前是萧漠和云青茵的脸。

　　直到现在，萧漠依旧那样沉静。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深得仿佛可以将人淹没。而这个刚刚娶进门就被留在府邸的儿媳，与他的样子竟有几分相似。

　　他看着夜色中妻子的身影，喃喃道：“痴人，都是痴人……我当然睁着眼睛，大家的眼睛岂非都睁着，不过他们却与我一样，都是痴人。”

　　青萝感觉心中一暗。云何和云府萧府的那些人，原本都已获救，可以离开危险保全生命，可是，他们却心甘情愿，回去赴死。

　　难道保全生命将来洗雪冤屈不是最理智的选择么？生命难道不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么？何况，就算他们舍弃生命，也根本无法申诉什么，他们死得实在太过没有价值了。

　　此时，杜秀已经走回去，走到萧崇面前，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我别无选择，只能追随你。”她凄苦一笑，“我也是一个痴人。”

　　痴人，这个年代这个世间，当真有如此多的痴人。

　　“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萧漠突然开口说话，“如今我们的位置还算有优势，隐入深山，至少可以保全一部分弟兄们的性命。”

　　他叹了一口气，“我料，朝廷马上就会派兵来剿灭我们了。他们是不可能让我们回到京城的。”

　　萧崇抬眼看了看帐外，暗夜中还依稀有衣衫不整的士兵巡守的身影。

　　“这些兄弟跟随我多年，出生入死，我一定要保护他们的生命。其实他们要的，只是我的命……”

　　“父亲！”萧漠一怔。

　　萧崇微笑，“若是朝中安宁，国君归西之后，我自然可以将兵权交出，告别军旅，一家人归隐山林。可是现在，他们给我安上的，是谋逆的罪名。我不能戴着这罪名苟活，就算是死，我也不能做逃犯。更何况，若是我逃了，这些弟兄们也会与我一样，从此被缉拿，只能流落异国他乡，从此不见天日。”

　　青萝听着他说，面无表情。

　　萧崇的目光凝注在萧漠脸上，深深看着，好像想要将他的样子永远刻在脑中。

　　“漠儿，你是萧家唯一的后代，这些弟兄们的性命，我就交给你了。”

　　杜秀已恢复了平静，缓步走到青萝身边，伸手拍拍她的肩膀。

　　“茵儿，你虽身份是我的儿媳，但是我心里知道，你一定不是寻常人。因为我早已见过你，也早已认识你。你与漠儿，莫不是前世的缘分？”她笑了笑，眼角的泪却剪落下来，“拜托你，以后照顾漠儿，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青萝正视着面前这张温柔真诚的脸，一时说不出话。原来从前种种，她早已记得。她与萧漠一样，早已对她很是熟悉。

　　她还未开口，萧漠便黯然道：“父亲，母亲，你们是何意？”

　　萧崇道：“你们带大家隐入深山，若是朝廷派兵前来，不要露面。我们两个回京面见新君，一定要据理力争，讨回一个公道。”

　　萧漠立即摇头，“父亲，您难道不知，现在的新君，也就是当初的太子齐冕，一向与谭承相厚，与您水火不容。那次的太子遇刺之事，分明就是他配合谭承、冯朔布下的局。如今喻国已然落入他手，他又焉能放过父亲？”

　　萧崇道：“就算他要杀我，奈何天理昭彰，伪造的证据自然会破绽百出，一切在真相面前，也必然会不攻自破……”

　　“不。”萧漠打断了他，“真相往往会被蒙蔽，他们绝不会给父亲当庭对质的机会。”

　　他说着话，突然转身面对着青萝，“青茵，你带大家离开此地。待我暗中潜回京城，暗中查找证据。只要证据齐全，冤屈可以洗雪，我可以夜间深入国君寝宫，迫他下旨，洗雪萧家谋逆罪名，也告慰岳父大人亡灵。”

　　青萝愕然看着他，或许因为灯光在明灭，面前那对一向沉静的眼眸中，正在翻涌着惊涛骇浪。

　　“岂有此理！”萧崇大怒，抬手一掌击在面前的大石上，石中竟有隐隐的碎裂声传来，“我萧家宁死不做此等不忠不孝之事！”

　　他面沉似水，目光如电掠过萧漠和青萝的脸，突然回身拿起令箭，高高擎起，“萧漠听令！”

　　萧漠的目光黯淡下来，欠身道：“末将在。”

　　萧崇道：“令你暂代大军统帅，立即暗中退兵，不得引起丛源城的注意，以免敌方乘势追击。大军今后隐匿藏形，保存实力，任何情况不得出战，违令者，斩！”

　　萧漠暗暗咬着牙，突然抬头看了看青萝。杜秀立即便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对青萝沉声道：“茵儿，我知道你一定有些非凡的手段，但是，不要使用。若是你的手段有用，那么我想，萧府门前的血案是不会出现的，你的父亲也一定早已被你救走了。”

　　青萝叹了一口气，终于道：“确实，我完全可以救下你们，大家不会有任何危险，都可以继续活下去。”

　　杜秀微微一笑，“是。可惜，将军说的没错，世上的痴人，当真太多了。我们的眼睛都是睁着的，也完全看得见。可是，我们也的确别无选择。若要日后隐姓埋名，背着谋逆的罪名求生，我们甘愿冒死觐见。这样至少，军中的兄弟可以不受牵连。只是，这样一来，需要背着罪名的，就是你们了。”

　　那种悸动又一次在心里泛滥起来，青萝仿佛再次看到了云何在萧府门前喋血的场面。这些凡人，竟然这样傻……

　　明明知道，回到京城面对着那个一心置他们于死地的君主，是完全没有机会的。他们的罪名早已定下，圣旨也早已下达，人间的君主，难道可以食言收回成命么？他们这样做，与云何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求死罢了。

　　难道老国君的所谓知遇之恩，当真值得臣子以性命相托？难道戎马半生还不够，最终还要生死相随？

　　其实不然，他们最担心的，还是这些一直跟随着他们征战的将士而已。军中之情，当真是可以以性命相托的，就如同多年前，萧崇与老国君一起征战北疆之时。

　　她还在沉默，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紫色的身影。这个身影她看见了，萧漠似乎也有所察觉。不过萧崇和杜秀是丝毫没有感觉的。

　　耳边又传来那个带着感叹之意的声音，“美丽的女神，你还在迟疑什么？命运女神是创世神的妹妹，她的故事永远也不会改变。带走死神吧。若是他的凡身受损，还如何重生呢？我的罪过，岂不是无法弥补了？”

　　昏暗中忽然漂荡起一种醉人的酒香，一切都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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