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金尽

　　第二天上午他就去了公司，安然现在跟着施重光，这段磨合期抽不出空管他，是以最近的工作都是叶定心给他安排的。他受伤这件事，几方都出具了官方声明，只说一切都是意外，电影还会继续开拍。穆时丰也无异议，就等过两天拆了线就回剧组拍戏。

　　“有一个刑侦剧找你，演一个连环杀人犯。”叶定心给他递了本子：“40集电视剧，你出场的戏份应该是五集左右。我看了一下，角色还是挺有深度的，你不是想磨演技嘛，我觉得这个角色就挺不错的。导演专门拍这种题材，其他几位主演虽然不是知名度特别高，但是都是口碑不错的实力派，导演跟我说了，他是看了你《黄金笼》的试镜，觉得你很有那种反差感，所以才来邀请你的。”
　　穆时丰一直很想演这种角色，一口应下：“好，什么时候开机？”
　　“过完春节吧。正好你那时候就拍完《叶小姐》了。”
　　叶定心存好档，接着说：“我这边，从漫威中国发行方这里得到了点消息……”
　　叶定心有点志得意满的扬扬眉：“他们的大女主戏，要启用一个中国男演员，时长没几分钟，大概也就是存在在女主的回忆里。我想为你争取。”
　　穆时丰下意识否定自己：“漫威？我不够格的。”
　　叶定心拍了两下桌子瞪眼看着他：“我看你什么都不懂！这个角色，基本上跟剧情没有任何关系，纯粹就是为了拿下中国市场的。这种大女主戏跟其他超级英雄题材不同，投资没那么高，为了票房就一定会盯紧中国市场——也就是要用你们这帮流量来吸引话题提高票房。这个时长大咖不会去争，跌份；施重光徐灿然他们现在往实力派转型，演了这个肯定要挨骂。所以，现在的你，最适合来演这个角色了。”

　　穆时丰后知后觉的“哦”了一声——得，这还是冲着自己的流量来的。

　　“也不是说一定就是你。这个角色，盯着的人多着呢。我听说，你老东家盛世，把差不多符合条件的人都安排去学习了，务必要拿下这个角色。”叶定心缓了缓语气：“安然不是一直想给你扳扳形象嘛，我看他一天天就盯着什么动作戏想给你接一个，说不想让大家光关注你的漂亮，希望你看起来man一点——我看他是脑子瓦特了。像你这样的年轻男孩子，漂漂亮亮像竹节儿似的少年期就这么短，还不好好珍惜，刷脸是谁想刷就刷的吗？等你到了施重光徐灿然他们这个年纪，不想转型都得转型。没看你粉丝天天哭求让你别举铁嘛。我跟你说，想成为极品男人，要么靠□□魅力，要么就靠异性魅力。你能征服极品女人，那就自动默认你的男性魅力了。”

　　“什么啊……”穆时丰失笑，叶定心说起歪理来也是一套套的。

　　“寡姐性感不？你在她回忆里出现，帮助她救她然后挂掉，多有魅力。”叶定心斩钉截铁：“我不担心你别的，就是你那个英语发音糟糕的我都不忍心听！我给你找了英语口语老师，这一个月你给我好好学！”

　　穆时丰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然而在学英语之前，叶定心直接把他打包去巴黎看秀了，叫了翻译、助理、摄像师和一个专门负责处理海外业务的经纪人随行。

　　穆时丰之前也去过巴黎看秀，不过从没激起过什么水花。顶多是拍几张好看照片让粉丝吹捧一把逼格高。他在外媒眼中应该就是“漂亮而无魅力”，来秀场凑数拍游客照的那一类人。穆时丰的苏点永远被人聚焦在他的外在上，比如脸好看手指修长，而很难从他的性格、言行中窥测到一点可供人喜欢的细枝末节——然而这一点粉丝也能用“神秘”来吹捧。
　　他确实神秘。即便是从他当练习生伊始就开始追他的老粉，也不知道他之前的过往，甚至也无同学亲戚的爆料。
　　大家知道的，无非是他16岁辍学当了练习生，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他不提自己的父母，不谈自己的过去，连童年照都没有一张——他仿佛一生下来就是16岁，没有过去，不知未来。

　　这么多年来只有安然知道他一点私事，也只知道他幼年父母双亡，后来被姑姑收养才来到本市。但其中的细节，他并不了解，也从未问过。

　　安然看了看后视镜——施重光正坐在后排看剧本，他这才审慎的回复了那条私信：“你有什么证据说你是穆时丰的表哥？”

　　他接着刷了刷微博，穆时丰的机场图和到达巴黎的返图都已经发出来了。穆时丰戴一顶暗蓝色亮片的贝雷帽，穿着撞色高领细针织衫搭烟灰色呢子马甲，配一条黑色的高腰阔腿西裤，身上披了一件枯叶色的长大衣。
　　他也不像过去那样永远僵着表情像个面瘫，他看起来生机勃勃，就算不笑，也能看到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给官方返图点了赞。

　　提示音响了，安然点开私信，就见对方发给他一张照片——

　　安然盯着照片上那个穿着宽大的红色羽绒服，漂亮的像混血儿一样的小孩——

　　是穆时丰。

　　照片里的穆时丰有着非常可爱的团团的一张脸，只是眼睛里一点光也没有，眼睛漆黑的仿佛没有眼白，像是漫画里那些灵魂被人操控之后的角色的眼睛，只是两个空洞的实心点。

　　安然关了手机——怎么办呢，小穆。

　　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再拖回过去的。要变成现在的你——我知道你付出了多少努力。

　　穆时丰接到安然电话时还在算时差：“安哥？现在国内是凌晨五点吧？你不睡觉啊？”
　　“我突然收到邀约——Timmy！Timmy要找你拍广告！你在巴黎做了什么啊Timmy居然主动邀请你？”
　　穆时丰想了想：“我能干什么嘛，就看秀呀。”
　　安然还是难掩激动：“你再好好想想，要是光刷脸就能拍，你还用等到现在？”
　　“啊……有一个女模特，她穿那种绑带的高跟鞋，好像绑带没系紧一边走一边往下掉，这个模特就在迈台步时甩了一只鞋垫着脚走。那只鞋从台子上滑下来了，我就给捡了起来摆好……那双鞋是Timmy的？”
　　“那就是了！”安然说：“你真是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
　　穆时丰也觉得高兴，但是又觉得不对：“可是Timmy是专做女鞋的吧？”
　　“你傻啊！叫你是去拍广告，又不是让你穿着Timmy去当代言人。我跟你说，你可是第一个给Timmy拍广告的亚洲男明星，你的身价又要涨了！”
　　穆时丰笑的开心，他尾音上翘，像沾了糖的年糕一样：“安哥，我给你发红包啦，你赶紧领了。回去买点生发液，发际线可别再后退了！”
　　“我这都是为了谁啊小混蛋！”安然毫不客气的收了钱：“你干嘛不回A市，还要分开行动去T市？”
　　“我跟先生说好了啊，跨年要去看灯光喷泉的。你不是说许愿很灵的嘛。”穆时丰说的理直气壮：“反正我受伤了，也没有跨年活动，我去一天怎么了嘛。”
　　安然现在一听他说“先生”就牙疼：“行吧行吧，你记得回来之后去拆线啊——到时候你就后脑勺秃了一块，我看你还说我。”
　　穆时丰在电话里一抖一抖的笑：“好好好，我比你秃。”

　　安然听他笑完，才说：“等你从巴黎……从T市回来吧，我跟你说件事。”

　　“你要离职？”穆时丰有点紧张：“还是叶姐让你以后只带光哥？那可不行啊！”
　　“什么啊，”安然失笑，又觉得熨帖：“跟我没关系。”
　　穆时丰嘟嘟囔囔的：“那我听你语气怎么这么沉重……一副对不起我的样子。”
　　“小穆……你现在幸福吗？”安然突兀的问：“跟过去比呢？”
　　穆时丰有点奇怪：“挺好的啊……越过越好嘛，肯定比过去好呀。”
　　安然说：“我记得，你刚当练习生时，还有镜头恐惧症，不能直视镜头。后来天天暴露在镜头里，慢慢地才克服这一点。”
　　穆时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不是一直……比较害羞，不想被人看到吗。总觉得被人的眼睛盯着，或者被镜头对着，很可怕。现在这不就没什么事了吗。”
　　安然笑了：“是啊。那就好。”
　　“总爱回忆过去说明你上了年纪啊安哥？”穆时丰有点调皮地说：“好啦，你现在挂了电话还能睡一小时回笼觉。你多休息休息吧，我一切都好，你放心吧。”

　　放什么心——安然想，你就没让我省过心。

　　安然打开微信，给穆时丰这个所谓的表哥发信息——
　　安大爷：小穆现在在巴黎不在国内，有什么事你直接跟我说吧
　　没想到这个点他居然也立刻回复了——
　　冯延：我还是跟穆时丰面对面说比较好，我想他也不会希望有其他人知道的。
　　安大爷：我希望你跟他只是单纯的叙旧。但是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对他有任何恶意或者会对他的发展有任何影响的话，请你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冯延：我等他回来，但我时间有限，希望你尽快安排

　　安然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陈甫钧，他直觉冯延突然联系穆时丰不会是什么好事，想提前跟陈甫钧报备一下做好应对的准备。但是他又害怕——毕竟冯延说，最好只有穆时丰知道。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给陈甫钧打电话。

　　如果这是对穆时丰不好的消息，他就会一辈子把这件事埋在心里，永远不会说出来。

　　穆时丰去T市是私人行程，他为了不引人注意，穿的非常朴素，跟他在巴黎时一天换三套衣服完全不同。他出了机场往停车场走，车多的让他发懵，不知从何找起。

　　他这才想起给陈甫钧打电话：“先生，我到停车场了！”

　　穆时丰一下子听到喇叭声，循着声找到了陈甫钧的迈巴赫，他拉开车门，坐在副驾：“先生，你等很久了吗？”他今天的航班延迟了快三个小时，到T市都晚上十点了。
　　陈甫钧今天没穿西装，穿着黑色的针织衫和中式的酱红色暗云纹对襟麻料棉服，看起来整个人都柔和了一点，平时的他锋利地像熨好的西装上的肩线。
　　陈甫钧说：“没等多久。”穆时丰害怕陈甫钧着急，恨不得把每一段进程都汇报给他，然而陈甫钧一句也没催过他。

　　陈甫钧开车上高速，跟他说：“我后天出门。你好好在剧组呆着。”
　　穆时丰笑不出来了，他闷闷地“哦”了一声，然后低头揪着自己羽绒服里漏出来的鸭绒。
　　“吃饭没？”陈甫钧问他。
　　“吃了点飞机餐。”
　　“车后座有蛋糕，你看你是现在吃，还是一会进了市区再好好吃点什么？”
　　穆时丰总觉得跟陈甫钧正经吃饭会有一种最后的晚餐的既视感：“我随便吃点就行，也不饿。”
　　穆时丰探身从后座够了一下纸袋，里面的蛋糕是穆时丰很喜欢吃的桔皮蛋糕，不怎么甜，对他这种甜食不耐受有时又想吃点点心的人来说是很好的选择。
　　“先生怎么想到买蛋糕了？”穆时丰记得陈甫钧不吃甜食，他翻了翻，里面还有黄桃蛋挞。
　　陈甫钧敷衍的说：“别人给的。”

　　穆时丰小小的撇下嘴——“‘别人给的’，还正好都是我爱吃的，我信你才有鬼呢。”

　　心里想是这么想，面上看起来还是笑的甜蜜没有丝毫怀疑的样子：“那我不客气了。”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穆时丰困得头一点一点地磕在玻璃上，陈甫钧停了车拨了下他的脑袋不让他靠着玻璃：“在车上睡一会儿再过去还是直接走？”

　　穆时丰意识还是一片混沌，他无意识地顺着陈甫钧的动作，头一下子枕在他的胳膊上。陈甫钧解了安全带，往他身边靠了靠，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穆时丰闻到熟悉的混着烟味的薄荷香，几乎是一瞬间卸掉防备，把脸埋在陈甫钧的外套上蹭了两下。
　　穆时丰缓了几分钟才清醒过来，就看自己靠在陈甫钧的肩膀上，陈甫钧身子往他这边倾斜，手撑在他的座椅上，一看就知道这个姿势肯定不舒服。
　　穆时丰一下子醒了，他赶紧坐直身体，陈甫钧也就坐回座椅上。
　　“下车吧。前面封路了，我们得走过去。”陈甫钧说得平静，丝毫不把穆时丰靠在他肩上当回事。
　　穆时丰不认路，陈甫钧倒是一副很熟的样子，穆时丰只管跟着他。步行街上人头攒动，谁也看不清谁，在这种昏暗里，穆时丰有一种踏实的安全感，他很放肆的看着陈甫钧的背影，看得理直气壮。
　　“跟着我。”穆时丰走在陈甫钧后面，人多拥挤，陈甫钧总是不放心的皱着眉回头看他，索性把他揽到自己身边。穆时丰跟陈甫钧不时肩头相摩，他心里有一点隐秘的窃喜。

　　路上有不少小商贩在卖夹在头发上的红色鹿角和会发光的小饰品，穆时丰四下一看，几乎所有人的头顶都是一闪一闪的。
　　“你也想要？”陈甫钧见他不住的往小贩那里看，问他。
　　“没有啦。”穆时丰笑着说：“我就是在想，节日气氛真的很容易让人冲动消费啊。他们这会儿只要卖的价格不过分，应该都很好卖。”
　　陈甫钧失笑：“你要去抢生意吗。”
　　穆时丰笑着望着他的眼睛——他出国这几天好像瘦了一点，原本就不大的脸线条更加明显，下巴尖尖的，配上设计师给他打薄的凌乱的刘海，像惹人怜爱的猫咪。穆时丰挎住他的胳膊，把手塞在他的口袋里：“有您在我身边，我哪里也不去。”

　　穆时丰缩在羽绒服帽子的毛领里，又带着口罩，只露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陈甫钧搂住他的肩膀，隔着口罩碰了碰他的嘴唇：“怎么这么会说话了。”

　　穆时丰在口袋里握住陈甫钧的手：“因为……因为是真情实感啊。”
　　陈甫钧看看时间：“快到时间了。”他们顺着人流停下，这就已经能看到灯光喷泉了。很多武警站在两边维持秩序，避免出现踩踏事件。他和陈甫钧站在人群外围，仗着身高优势并不往前挤。

　　分针和时针重叠，大钟敲响，一瞬间灯光闪耀，金光腾的绽开扑在天上点亮了整个暗淡的宇宙，水柱壮观的直直立着。抬头看的时候能看到满天的繁星——今天T市刮了一天大风，倒收获了洁净的空气和明朗的夜空。
　　穆时丰赶忙双手交握许愿，陈甫钧不信这个，就看穆时丰非常虔诚的闭上双眼。

　　陈甫钧想，对一个人造喷泉，有什么好许愿的呢。

　　什么时候它影响了市区规划，也是说拆就拆。寄希望于如此脆弱的东西来获得安慰，是不可靠的。

　　尽管如此，穆时丰说要来，他还是陪着来了——

　　“先生！新年快乐！”穆时丰不知何时已经许完了愿，笑眯眯地看着他：“新的一年，我们都继续努力吧？”

　　一瞬间灯暗水落，水声退去，寂静和黑暗又反扑上来。这几秒的万籁俱寂，陈甫钧觉得有一种什么都握不到的空茫感，心里空荡荡的。

　　他抱住穆时丰，搂得很紧，声音很沉：“新年快乐。小穆。”
　　每一次拥抱，无论多么贴近，还是会以松手为结局。
　　能做的，只有在每一次拥抱时，更用力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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