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金尽

　　冬至，是北半球昼最短，夜最长的一天。但是过了这一天，太阳就从南回归线头也不回的一路向北狂奔，白昼渐渐变长，黑夜越来越短。
　　黑暗也是有尽头的。走过最黑暗的时刻，天就要亮了。

　　张姨见穆时丰不住落泪，她倒是一副看得开的样子，和蔼的劝慰他：“哭什么呢。人生还不是关关难过，关关过。人活着，就没有轻松的事。穷人为钱发愁，富人则为更复杂的事发愁……要紧的只有活着，活下去……熬下去，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你要为等来这一天，而不停努力。”

　　张姨洗了洗手，给他找了块新毛巾，打湿之后递给他：“擦擦脸吧，一会陈总回来了，看你这样子，要不高兴的。”

　　张姨能跟在陈甫钧身边这么久，凭的绝不仅仅是这一点情谊，张姨比他更有分寸，从不仗着自己跟他妈妈是同乡是朋友，就挟恩求报。她知道自己说了陈甫钧这些事算是多嘴逾矩了，但她相信自己没看错人，穆时丰是这么多年来的一个例外。

　　穆时丰想，陈甫钧唯一爱的人——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他要在这个艰难的世道活下来，早早地封锁了自己的心；为了保全自己，他在自己的真身之外塑造了铜墙铁壁。他耗尽心力，也不过只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他不再祈求得到他的心，得到他的爱了——他能做的，只有奉献自己的心，自己的爱，来稍稍将他感化软化，得到一个机会，一个爱他的机会。

　　“包的什么馅儿？”陈甫钧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无声无息的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们。
　　“陈总。”张姨得体的叫人，陈甫钧朝她笑了一下，像个亲热的晚辈：“张姨，你让他自己做吧，他不做点什么，我怕他尴尬的在这个房子里待不下去。”陈甫钧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在龙源小区见面时，穆时丰手足无措的样子。

　　穆时丰一下子笑了，他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会愣在那里，陈甫钧说什么他听什么。他鼓了鼓脸：“我现在不会了。”
　　张姨识趣的离开厨房，陈甫钧走了进去：“你还弄了两种。”
　　“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就多准备了一个。”穆时丰抬起手背揉揉眼睛。
　　“你是不是偷懒了。”陈甫钧看着没装满一个蒸篦的饺子轻笑。
　　穆时丰小声说：“我不知道您回来这么早……”
　　陈甫钧脱了西装，只穿一件衬衫，他在洗碗池冲了冲手：“一会有人要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我就早点回来等着了。”
　　张姨已经擀好了不少饺子皮，陈甫钧拿过一张就开始包。
　　穆时丰包饺子的手法跟饭店一样，规规矩矩的放上适当的馅儿，一个摺儿一个摺儿的捏好，跟元宝一样。陈甫钧的手法却很少见，他馅儿放的足，饺子边儿很窄，他把边儿捏好之后，还会用两手攥一下，饺子的肚子鼓鼓的突出来。他包的倒不像饺子，像封了口的烧麦。
　　穆时丰笑了：“先生，你这是包饺子还是包包子呢。馅儿这么多，一会煮的时候漏了怎么办。”
　　陈甫钧包的速度很快，一看就很娴熟。“不会漏的。我小时候吃饺子的机会少，我妈经常包芹菜馅的，不像你拌的馅儿，菜和肉很平衡，我小时候吃的，几乎都是芹菜。因为没什么肉，我妈又想让开心一点，她就把饺子包的很大，看起来分量很足的样子。”
　　穆时丰又是一阵心酸，他小声叫他：“先生……”
　　陈甫钧没抬头：“嗯？”
　　穆时丰看着他的侧脸，轻声说：“您的妈妈，一定非常爱您。”
　　陈甫钧沉默很久，才说：“是啊。”然后说：“哪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穆时丰父母去世的太早了，他对母亲的印象已经十分淡薄。他能记得的，就是他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哭着不肯去。上完第一天回来，脸哭的皴裂，眼睛红鼻子红。第二天他妈妈再骑车送他去幼儿园时，他一看到熟悉的路就哭闹着要停，说他不要去幼儿园。他妈妈没办法，带着他去旁边的公园玩了一圈，玩完了说着要带他回家，一拐弯还是把他送去了幼儿园。
　　穆时丰一直是很乖的孩子，知道上幼儿园这件事是不可避免的了，也就只能接受现实：“妈妈……你答应我啊，一定！一定要第一个来接我！”
　　他妈妈温柔的抱紧他：“好，妈妈一定第一个来。”
　　他在幼儿园不哭不闹的唯一理由，就是每天放学的时候，都能看到他妈妈站在最前面等着接他。

　　穆时丰又有点想哭了，他小心翼翼的吸了下鼻子，装作是冻的。

　　陈甫钧却不上他的当，敏锐的察觉到了：“你啊……眼泪怎么那么多，是想拿眼泪代替水来和面吗。”
　　穆时丰赶忙抬手擦眼睛，结果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面粉。
　　陈甫钧失笑，扯着他的围裙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随手抽了一张纸给他擦脸：“又爱哭还犯蠢……本来脸上就有伤就够难看了，现在还往脸上抹粉。”

　　穆时丰想起来自己有伤这件事了，赶忙推他：“先生，我没洗头，别挨我这么近……”

　　陈甫钧笑出了声：“你这食品卫生不合格啊。”

　　穆时丰脸皱了起来：“哦……那我去叫张姨来。”

　　陈甫钧说：“让张姨歇会儿吧……我又不嫌弃你。”

　　穆时丰看他：“真不嫌弃？”

　　陈甫钧没理他，继续包饺子：“我，翟应坤刚进金门那会，比你惨多了。”

　　穆时丰喊他：“先生！”
　　陈甫钧一扭头，穆时丰直接搂着他的脖子在他右颊那颗痣上亲了一下，像个恶作剧，穆时丰手上剩下那点面粉全糊到陈甫钧的脖子上了。
　　陈甫钧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还要不要吃饭？”
　　穆时丰赶紧说：“要要要，我不闹了。”
　　正说着话，就听张姨叫他们：“陈总，有人找你！”
　　陈甫钧一下子沉了脸色，又变回了那个气势逼人的大佬。穆时丰不敢打岔，就听陈甫钧对他说：“有人要来给你道歉了。”
　　穆时丰一时摸不着头脑，就见陈甫钧洗了洗手，把挽上去的袖子放下来，穆时丰赶紧上前两步帮他系袖扣。

　　陈甫钧搂过他：“走吧。”

　　他们走到大厅，就见一男一女站在沙发边等着了。
　　许芝林脸色有点憔悴，粉底都掩盖不住她的黑眼圈。她见陈甫钧搂着穆时丰出来，一时没控制住表情，一脸错愕的盯着穆时丰和陈甫钧。

　　邵洋看上去四十出头，年轻时大概是个帅哥，而现在看来就只是像一只胖天鹅：“陈爷，您看，许芝林我也带来了，有什么事咱们不能谈，何必非要闹得这么僵呢。”
　　紧接着，邵洋就拍了拍许芝林的肩膀：“芝林，还不跟穆时丰道个歉？”
　　许芝林脸色苍白，她刚要开口就被陈甫钧打断了——
　　陈甫钧倒没什么表情：“邵董，您就别拿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搪塞我了。我要什么，您心里清楚。”
　　然后他眼珠一转，盯上了许芝林：“道歉这事，你跟小穆自己说吧，原不原谅的，我说了不算，要听他的——你也瞧见了，他之前什么样子，现在什么样子。你借着工作的事伤人，我也只能借着跟邵总谈生意的机会，来叫你过来了。”
　　陈甫钧越是气定神闲，不动声色时，那种威逼感就越重。真正身居高位者是不用大喊大叫引人注意的，他说的不紧不慢，你偏偏就不由自主的要顺着他，服从他。
　　穆时丰瞟了一眼许芝林的脸色——她像是被狮子盯住的兔子一样，只能僵硬的站在原地，绝无一争之力。
　　穆时丰见她可怜，轻声道：“那我跟她聊聊，您谈您的事吧。”
　　陈甫钧喜欢他这种眼力见，终于把视线从许芝林身上移开，和缓的对穆时丰说：“你们找地方说吧，我跟邵董说点话。”

　　穆时丰惦记着没包完的饺子，他想这个邵董真是不会挑时间，他往厨房走，许芝林沉默的跟在他身后。
　　许芝林小声说：“对不起了……”
　　穆时丰知道她这是因为害怕才道歉，也不是出于真心实意。但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为了这种事就跟她一直计较下去也太没劲了。他接着包饺子：“没事了。我看了那个视频，也不是拍的特别清楚。到时候我解释一下也就过了。不然剧组一直这么停工，对咱们都不好。”
　　“陈总那边……”
　　穆时丰想，陈甫钧还真没闲到为了这种事就刻意刁难许芝林的程度。
　　“你不用担心。先生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就针对你的。”
　　许芝林叹口气：“你明明都在跟陈总交往，又为什么要发那些信息呢？”
　　穆时丰觉得她这一句话处处都是槽点，他一时不知道先问哪个。
　　“你怎么觉得我们是在谈恋爱？”穆时丰觉得奇怪，他还以为许芝林一看就知道他是被陈甫钧包养的小明星。
　　许芝林恢复了点精神，大小姐的做派又拿出来了，她轻轻“哼”了一声：“不是谈恋爱，你冬至上老板家给人家包饺子啊……陈总那么厉害一个人，还为你操心这种事……”
　　她后面说的心虚，声音越来越小。

　　穆时丰说：“我不知道你是误会了什么，但是我得跟你讲明白，我没有骚扰过蒋若夫，拍《号外》那会我们在交往……”他似乎是说的自己都恶心了，表情难看：“后来他去新疆拍戏，我们才断了联系。我是直到你们公布恋情了才知道我被分手了。”
　　许芝林一时接受不了，声音尖利起来：“不可能！我看过他的微信记录，你们两个人的对话框里，只有你给他发的消息！”
　　穆时丰现在想想也觉得可笑，他当时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他说是用这种社交软件有风险，一旦泄露出去就麻烦了。所以从来都只是跟我打电话。我不方便打电话时，就给他发发信息……”
　　穆时丰想想也觉得自己挺惨的，删除蒋若夫微信好友时，他看了下聊天记录，几乎都是自己单方的留言，一溜的绿色对话框——毫无纪念意义，也没什么事值得回忆。

　　穆时丰翻出黑名单，给许芝林看了一下通话记录，果然是互有往来。

　　许芝林当然无法接受——好好地十佳男友，突然出现了一个前男友，而且还是将若夫劈腿……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也得听听我的版本吧。”穆时丰说：“我不评价他其他方面，他戏好是真的，你也知道，他很容易入戏。所以我想，拍《号外》那会他跟我表白，也只是因为入戏的原因——我俩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觉得他就是个直男。出了戏他可能就清醒过来了，但是他打算向我借钱——所以才一直没分手。我最后给了他三百万。”穆时丰说得简单。
　　许芝林听前面那一番话时，表情缓和了不少——入戏总比男朋友是个gay好；可是当她听到“三百万”时又一下子变了脸色——“三百万？”
　　穆时丰点头：“他没还我。我当时没让他打欠条，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要回来……”
　　许芝林像是不敢置信一样，笑出了声，眼睛却悲伤的像是随时都能落下眼泪：“我入股了奇喜娱乐，用的是我自己的存款。当时差了两百来万吧……”许芝林苦笑：“本来我跟家里人借一下就能凑齐，他知道之后，拿了三百万给我，说那是他的全部存款。我问他，你给了我，你工作室怎么开下去，你又怎么办呢。”
　　“我家里人一直不喜欢他……觉得他跟我在一起，就是图我的钱，就是图我家里的背景和资源。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那时候他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 我就觉得——看，这就是我喜欢的男人！他就是因为喜欢我，才会跟我在一起，在我遇到困难时，愿意豁出去全部来支持我……”
　　许芝林眼睛一闪一闪的，她一眨不眨：“我把我认购的3%的股份，分给了他1%……”

　　穆时丰不了解奇喜的股价，但是他知道，要认购这种大公司的股份，哪怕是1%都是一笔巨款，绝对不是区区三百万下的来的。

　　穆时丰心里觉得，她是被骗了——但是，她跟自己不一样，她是真的喜欢蒋若夫，所以哪怕听到这种消息，她会伤心，会怀疑，却不可能像穆时丰当时那样，干脆利落的接受了这个结果，她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真相，一定要自己问个明白。
　　穆时丰不愿多跟他们牵扯，也无心当什么知心姐姐陪她谈心，他只能沉默。

　　“对不起。”许芝林说：“真的，我不应该因为自己的臆测，就在工作上故意针对你。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非常，非常嫉妒你，也非常，非常害怕失去他。我自己回头看那段视频时，也觉得很可怕——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演戏没有演戏的样子，面目可憎……我是真的很爱他，想跟他结婚，可以为了他付出一切——也许你会觉得很可笑，可是，他是我男朋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会自己看明白的。”

　　穆时丰摇头：“那是你的事。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

　　许芝林冷静下来：“那三百万，你把银行汇款的流水发给我，只要确定你给他转了钱，我替他还你。毕竟最后这笔钱也是我用了。”
　　穆时丰没傻到拒绝：“行。”

　　真正爱过一个人的话，是没办法像丢垃圾一样轻而易举的把他丢下，斩钉截铁的说不爱就不爱了的。你在他身上虚掷了情感，金钱，和时间。也许钱能要回来，无价的感情和时间却是永远回不来了。

　　因为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付出的这一切打了水漂付之东流，宁可捂住眼睛捂上耳朵，当做无事发生一样的继续下去——然而是不可能的。

　　信任一旦被摧毁，要在废墟上重建——太难了。
　　太悲伤了，也许我不会为你欺骗我的这件事而伤心，我只是伤心，伤感于——我再也不能心无芥蒂的相信你了。

　　穆时丰想，毫无保留的去相信一个人，会受伤的可能性真是太大了——
　　所以陈甫钧，才严丝合缝的，紧闭心门吗。
　　可是，哪怕我会因此而受伤，也想毫无保留的相信你，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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