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金尽

　　第二天一早，他还没睡醒就听见敲门声：“小穆！”
　　穆时丰听出是安然的声音，嘟嘟囔囔的：“来这么早干嘛呀……”
　　安然听见他回话了直接推门进来：“电影可能拍不了了。”
　　穆时丰一下子醒了：“怎么回事？”
　　安然也着急：“不知道是谁，半夜两点爆了片场你被打的视频，你现在再不赶紧走一会就被记者堵得走不了了！”
　　穆时丰倒是无所谓视频被爆的事，但是他要是脱不了身赶不及去见陈甫钧就糟了。他简单洗漱一下，穿上连帽卫衣挡住头上的伤，戴上口罩墨镜就跟着安然往外走。
　　“许芝林的公司已经找我们商量公关的事了，叶定心本来是要谈的，但是陈总发话了，说这事没什么好谈的，就要许芝林道歉。许芝林怎么可能道歉，她一道歉这不就坐实了她故意针对你的事了吗。”
　　穆时丰听叶定心本来要谈，有点担心地说：“我听说许芝林有点背景……她家针对先生怎么办？”
　　安然笑了：“得了吧。许芝林家里确实有点背景，但是有点小权可挡不住陈总有钱有势。这么跟你说吧，几家大公司没把传明挤垮不是他们不在乎，是不敢。许芝林的公司奇喜娱乐，也算是京城四大影视公司了，他们的董事长邵洋，见了陈总还得叫陈爷呢。”
　　穆时丰想起了那个八卦，他问：“那是不是邹……嗯……传明？咱们公司是不是持有奇喜的股？”
　　安然看了他一眼：“这你都知道？要跟邵洋抢位置的人多着呢，他位置坐的不稳，全仰仗陈总在股东大会上对他的支持。他才不敢为了许芝林就跟陈总对着干呢。”

　　既然许芝林没有翻天的本事，穆时丰就一点不着急了。安然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也无奈：“电影可能拍不了了，你还这么冷静？”
　　穆时丰看得开：“拍不了就拍不了吧，反正没几天就新一年了，从头开始，不急。”
　　安然生气：“我看你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直就是这种小富即安的性格……你这才刚开始起步就又停下来，我真是倒了霉了带你！”
　　穆时丰就笑：“安哥，是我不好，我是扶不起的阿斗。”
　　安然见他笑的无辜，那点气就一下子堵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他只能气鼓鼓的哼一声。

　　安然才跟穆时丰出到一楼大厅，就立刻被一帮媒体围住。安然也顾不上生气了，牢牢护住穆时丰：“让一让！艺人受伤了！麻烦让一下！”
　　穆时丰拉了拉兜帽低着头，闪光灯不停地闪，企图从他挡的严严实实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请问拍摄受伤是因为将若夫故意针对您吗？”
　　“许芝林是否跟您不和！”
　　“现在伤势情况如何？”

　　穆时丰一概不回，安然孤身一人护着他举步艰难。

　　“让一下！”忽然有一个人挤开媒体钻了过来，是夏阳。夏阳跟穆时丰差不多高，看着脸嫩，没想到力气那么大。他也不在乎这些媒体会不会被推倒，揽着穆时丰就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开路。
　　安然这边没了压力就开始转移注意力：“诸位……”
　　媒体被他吸引过去一小半，穆时丰这才顺利脱身。

　　一上车穆时丰就摘了口罩——口罩挨着他的伤口磨的疼不提，他又被拍照设备刮到了好几次，跟火烧一样疼。
　　夏阳问他：“穆哥，你没事吧？”
　　穆时丰说：“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也出不来……没想到你力气还挺大。”
　　夏阳笑了：“做助理嘛，不就是要话少勤快力气大嘛。”
　　穆时丰见他笑的灿烂，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你可是优秀员工了，我得给你加工资。”
　　夏阳圆溜溜的眼睛瞪大了：“您干吗给我开工资呀？”
　　穆时丰疑惑：“不都是艺人给助理开工资吗？我之前不管这些不了解，还是传明这边有统一安排？”
　　夏阳笑了：“穆哥，我是陈总的人，自然是陈总给我发工资啦。”然后夏阳报了个数，穆时丰想——工资是这个数额，难怪夏阳无所不能呢。
　　穆时丰有点好奇：“夏阳，先生让你给我当助理，他都要你做什么呀？”
　　夏阳想了想：“也没什么呀，陈总就是让我照顾你的起居，给你跑跑腿……还有就是保证你的安全。我跆拳道拳击柔术都会一点，一般情况下保护你还是足够的。”
　　穆时丰没问这个“一点”是个什么程度，既然陈甫钧派他来，那就肯定不是一般水平。
　　“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公司给我配的呢。”穆时丰失笑。
　　夏阳表情有点严肃：“不过我这次没能保护住您，这个月工资已经没了，您考不考虑给我发个红包……”
　　穆时丰笑了，就听夏阳继续嘟囔：“我看还是得给您再配几个保镖才行，不能光是正常行程有，这私底下也不安全啊，那些记者啊……”
　　穆时丰和夏阳说话间，安然就拍了拍玻璃，皱皱巴巴的坐到副驾驶上：“走走走，妈的，我快死了。”

　　夏阳专心开车，安然继续看手机上的新闻。

　　爆料人身份不明，估计是把视频卖给了几家狗仔，这就连夜上了热搜，现在许芝林和蒋若夫的微博评论已经看不了了，全都是吃瓜打卡和替穆时丰抱不平的言论。

　　安然看完直叹气：“早知道最后还是会抖出来还不如我自己爆呢，这个视频拍的可没我的清楚……听说这个视频卖给狗仔的价格可不低，我要是卖了，一套房都有了。”
　　穆时丰笑了：“那你再追加一个？”
　　安然白了他一眼，就见开的方向不对：“不是回公司吗？行李都给你收拾好了。”
　　夏阳说：“安哥，陈总让穆哥去青山别墅。”
　　安然沉默了一下，说：“是不是陈总看你受伤了要给你找回场子啊。许芝林不道歉他就找人发视频？”
　　穆时丰摇摇头：“我不知道。”
　　安然打量着他：“你看吧，我就说没人不喜欢你这张脸。陈总最开始对你这么冷淡，现在不还是冲冠一怒博你一笑啊。”
　　穆时丰苦笑：“安哥，你又看什么小说呢。先生有他的打算。”

　　他不觉得像陈甫钧这等身份地位的人会为了他受伤这点事就置合作伙伴和公司的投资于不顾，他倒觉得是陈甫钧跟邵洋闹掰了然后借他生事的几率更大一些。

　　他不可能忘得了那天被邹七爷逼迫时陈甫钧的样子，陈甫钧一定在暗中筹谋着什么。而他的计划是不必要跟自己交底的。

　　穆时丰无心窥探陈甫钧的计划，他只求陈甫钧平安。

　　车开到了陈甫钧的别墅门口，夏阳下车帮他把行李箱提了下来。

　　穆时丰摸不准陈甫钧让他过来是吃完一顿饭就走，还是让他住下来。总之有备无患，他还是让夏阳给他收拾了洗漱用品和几件简单的衣服装在小行李箱里。

　　穆时丰忽然有点紧张的问夏阳：“夏阳，我现在这样是不是特别难看？”

　　穆时丰不是在意外表的人——倒不是美而不自知，而是他的颜值摆在那儿，化不化妆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不影响。
　　但是他每次见陈甫钧的时候就算不过分修饰，起码也打理的干干净净。特别是他喜欢上陈甫钧后，就更希望能以好的面目让他看见。哪像今天，因为缝了针，也没法洗头，头发乱糟糟的。脸上的伤又红又紫，实在是难让人违心说一点不影响。

　　夏阳安慰他：“陈总不会在意的。”这话里的意思就是确实没那么好看。

　　穆时丰把本来都摘下来的卫衣兜帽又扣了回去，闷闷地说：“哦……那我去了。”

　　穆时丰按了门边的视频按钮，很快就接通了，一个中年女人的脸出现在视频里。
　　穆时丰礼貌问好：“您好，我是穆时丰，是先生让我过来的。”
　　“快进来吧，外边冷。”门很快开了，这个女人对他很亲切，并不像穆时丰想象中那种高冷客气的管家。
　　“叫我张姨就行……呦，脸这是怎么了？”
　　穆时丰笑着摆摆手：“拍戏时不小心受的伤。”
　　张姨叹口气：“怎么这么不小心，得多疼啊。”
　　穆时丰不擅长应对长辈的关心，有点不好意思的尴尬一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楼上楼下都有客房，你看你想住哪里？”
　　穆时丰问：“先生住哪里？”
　　张姨看着他，表情有点捉摸不透：“陈总住在二楼。”
　　穆时丰提起箱子：“那我住楼上吧。”
　　“我带你过去。”
　　这间客房和陈甫钧的卧室中间就隔了间书房。房间不大，但是收拾得很干净。装修一看就是陈甫钧的取向，没贴壁纸没刷彩漆，就是素白的四面墙，墙上挂着一副字，写的是《陋室铭》。衣柜和床一应是木制的，床边放了一块咖啡色的脚垫。窗边放着一个浅木色的布艺沙发。很简洁敞亮。

　　穆时丰放下行李就出来了，他问：“张姨，先生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
　　张姨摇摇头：“他就跟我说你今天会来，还说要吃饺子，叫我准备材料。”
　　穆时丰笑了，他和张姨往下走：“先生爱吃什么馅的饺子？”
　　“他不挑食的。就是他胃不太好，不能吃韭菜，其他的都没问题。我昨天买了不少菜，你看你想做什么。”
　　穆时丰洗完手跟着张姨进了厨房：“房子这么大就您一个人打理吗？那会不会太累了？”
　　张姨说：“陈总不喜欢房子里有陌生人在，所以平时都是物业公司派保洁员上午过来打扫总体卫生，收拾花园。其他进房间收拾的都是我来。不过这么久了也没什么别人来，我只用打扫陈总的房间，所以收拾的过来。”
　　穆时丰一边切芹菜一边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是吗。”
　　“没什么别人来”这句话他听的真开心。
　　张姨一边揉面一边问他：“穆先生，你今年多大了？”

　　穆时丰赶忙说：“您不用叫我‘穆先生’，叫我小穆就行。我22了。”
　　张姨笑了笑：“那可真年轻。陈总正好大你一轮，你们应该是一个属相。”
　　“是吗。”穆时丰只知道陈甫钧三十多岁，但到底是三十多多少，他也不清楚。
　　“张姨，您在先生这里做了多久了啊。”
　　张姨看他调好了芹菜肉馅，拿了筷子夹了一颗芹菜丁尝了尝：“咸度正好。我嘛……”张姨说的有些含混：“很久了。”

　　穆时丰又开始切虾仁和木耳，准备再调一个三鲜虾仁馅。

　　“先生以前是不是很辛苦？”穆时丰小声说，后来又自觉犯蠢一般：“嗨，先生有别墅的时候，应该就不难了。”
　　穆时丰拿着筷子搅拌肉馅，神情专注，眼神柔和。从张姨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到的是他没受伤的右脸，还是漂亮的晃眼。
　　张姨帮着他切菜，平静的说：“那时候也不轻松……小钧一直都不容易。”
　　“小钧？”穆时丰一愣。
　　张姨开始拿刀把面团切成小块：“我是他妈妈的同乡。”然后朝穆时丰笑了一下：“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刚出生呢。”

　　张姨看他发愣犯傻，有点怜爱的看着他：“你是个好孩子。”

　　陈甫钧明面上的住处就是青山别墅，不能见光的私人会面有时就会在别墅里招待。张姨在青山别墅，见多了陈甫钧面临的险境。那些费尽心机想爬床的或是被送上床的，她见怪不怪，打眼一瞧就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

　　陈甫钧比她看得更明白，睡完一次就算，从来没有人在青山别墅留宿两晚的。所以当她见到穆时丰提着行李进来时，她一时也摸不准陈甫钧的意思。

　　可是她能感觉到，穆时丰和那些人不太一样。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大概就是，他会关心陈甫钧。在乎陈甫钧的口味，好奇他的过去……而单纯的□□关系，是不需要考虑这些的。

　　穆时丰从案板上拿过擀好的饺子皮就开始包饺子：“我听先生说过他妈妈……先生一定跟他妈妈感情很好。”
　　穆时丰没问他母亲到底出了什么事，逝者长已矣，既然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事，再追问缘由，只能徒添伤感。

　　张姨也有点怀念似的：“他妈妈是个好人，心眼好，又聪明能干。张丽是中专生——你可别瞧不起中专生，我们那个年代，只有成绩最好的才能上中专呢。上完就是干部，还包分配……我初中上完帮着家里干了几年活才出来打工，她是一毕业就分到了油田，在国企上班坐办公室，我们都说她命好。”
　　然后像是觉得讽刺似的撇撇嘴，苦笑一下。
　　穆时丰心里奇怪——那个年代陈甫钧的母亲就在国企上班，那陈甫钧后来又为什么会过得这么辛苦呢？而且油田在另一个城市，他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张姨见他疑惑，才继续讲：“他爸爸是油田子弟，张丽跟老陈结婚没多久，就生了小钧。那时我们虽然在两个城市，但是已经算是离得最近的了。人在异乡，能互相帮衬的还是得互相帮忙。老陈家也没人，她生孩子的时候，还是我请了三天假来看护她。他们好日子没过多久，就赶上九十年代的下海潮。老陈这人，就是眼高手低，哄着张丽买断工龄一起去做买卖，家底儿给赔了个干净，还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躲债才来了这边，房子还是我给他们找的。”

　　穆时丰听的直叹气，张姨接着说：“他们油田子弟，就没吃过什么苦。遭了这么大罪承受不住，就开始赌，想着一次捞笔大的把债给还了。张丽那时候白天在裁缝店给人做衣服，晚上去当服务员，从早忙到晚，就是老陈一直拖累他们，连带着小钧这么聪明一个孩子，上学都上的艰难。”

　　穆时丰越听越心疼——虽然他姑姑对他不算上心，但好歹吃喝不愁，念书的钱也从来不缺。要不是他主动离家，哪怕只考一个三本，他姑姑还是会供他念下去。陈甫钧这么厉害这么聪明，就像他说的，如果没有这些事，他应该能考一个很不错的大学，然后拥有平坦幸福的人生。

　　“那……那……”穆时丰一时语塞，他想问陈甫钧的妈妈到底是怎么去世的，又觉得，这样问不好。

　　他换了问题：“那先生……为什么要跟着邹七爷啊……”他想不通，单纯要是欠钱的话，就像陈甫钧说的，他可以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总有办法的。

　　张姨神情黯然：“他这个孩子啊……他上到高中的时候，家里的情况其实就好一些了。小钧考上了重点高中，老陈见儿子争气有了底气，也终于清醒了一点，不赌了。他找了个看门的工作，加上张丽开始给酒店做会计，晚上再在酒店里做兼职，其实日子就过得下去了。结果，张丽一天下了晚班，错过了末班车，只能走回去……灯昏路荒，出了车祸。小钧见他妈大半夜还没回，找了一晚上，最后见到了他妈的尸体……我听警察说，那辆车最后还倒回去碾了两遍，尸体根本不能看了……”

　　穆时丰听的发懵，手下一使劲，把皮挤破了，饺子馅漏了出来，黏糊糊的粘在手上。他烦躁的团了两下丢进垃圾桶里，然后去洗手。

　　“畜生！”穆时丰低低的骂了一句，嘴巴发干，他舔了舔嘴唇，才勉强的问了出来：“肇事者抓到了吗？”

　　“其他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我就知道，张丽出事之后，老陈就疯了。监控都被破坏了，警察根本查不到。老陈又开始赌……结果不知他从哪听来的，他知道了肇事者是谁，老陈就把人给捅了——只可惜，那个人没死，给救回来了。老陈捅了人，这是没得逃的事，判了十年，给抓了进去。只是那个肇事者不是一般人，是邹七爷死对头那边的人，老陈进去没多久就死了。我猜……”

　　穆时丰光是听都觉得自己要脱力了，他无法想象这悲惨的一切都需要十几岁的陈甫钧来承担。哪怕他再怎么成熟理智，可那时候，他还是个没成人的孩子啊，失去父母，一无所有，孤身一人。
　　穆时丰心口钝痛，这种钝痛像是疼在骨头里，隔着皮肉，有一点麻木的钝感，可是这种痛坠的他眼酸鼻呛，他眼睛一眨，就落下一行泪，划过他的伤，带着痛带着酸楚，一滴一滴的打在案板上，把那一薄层面粉打成了浆糊。他慌手慌脚的扯过挂着的抹布擦案板，眼泪却止不住。
　　上帝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陈甫钧不长的人生里遭受的苦难太多了，可能随便一件事放在别人身上，早就砸断了他们的骨头，站也站不住。可是陈甫钧硬是挺了下来，像树木似的，把根枝深深扎进贫瘠的土壤里，钻透顽石，不停向下延伸扩展，抓住一切机会汲取那一点可怜兮兮的养分，才最终撑起了自己的华冠。他是悲惨命运的漏网之鱼，却不死心不认命，走了最难最险的一条路，路的两边都是磨刀霍霍的大厨，等着削掉他的血肉做生鱼片。

　　他拼命游，越过了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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