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金尽

　　陈甫钧走了，何宝琛倒是没走，穆时丰提不起精神的看着何宝琛说：“何老师，你渴吗，要不要喝点水？”
　　穆时丰这是没话找话。
　　何宝琛笑着摆手：“不必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的伤势……没想到陈先生也在。”
　　穆时丰也发现了，一个人对陈甫钧的称呼是很能判断他和陈甫钧的关系的。
　　叫“陈总”的，都是和陈甫钧在明面上的生意打交道的；叫“陈哥”的，基本上都是陈甫钧的熟人；叫“陈爷”的，是邹七爷那边的人；而叫他“陈先生”的，穆时丰到现在为止也只听过何宝琛和韩应星这样叫。
　　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会叫陈甫钧“先生”。

　　他好像拿到了陈甫钧亲密度测试第一名一样志得意满，连表情都柔和了不少，好像成功上位的现任面对已经出局离场的前任一样大方得体起来：“我也没想到。他正好要去办事，顺路来看我。”
　　何宝琛轻飘飘的说：“陈先生对你真好。”

　　穆时丰只是笑了一下，他垫了垫枕头，靠在床头。

　　“你长得真浓。”何宝琛探了探身，好像想仔细看清他化没化妆：“你一点妆没化，看起来还像是画了眼线。”穆时丰习惯了别人说他“好看”“漂亮”，何宝琛这个形容词还挺特别。

　　何宝琛有点突兀的说：“陈先生喜欢你这样的长相。”

　　穆时丰笑笑：“喜欢我这张脸的人很多……但是先生不一定。”说完他就想起葛迟寒说过的，何宝琛和陈甫钧之前那个女朋友是朋友，忍不住问了一句：“何老师，您跟先生那位女朋友很熟吗？”
　　何宝琛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没生命的人偶一样漠然，然而转瞬这种令人不适的冷漠就消失了，她弯起眼睛：“陈先生这都跟你说过？”
　　穆时丰语焉不详的糊弄道：“算是吧……”
　　何宝琛从手包里掏出钱夹，打开之后从夹层里夹出一张照片：“这是Sally林，林茗玉。”

　　照片有点旧了，有一些磨损，是林茗玉和何宝琛两个人的合照。林茗玉穿着橙红色的裙子，踩一双黑色细高跟凉鞋，手揣在口袋里，站的松散随意，笑的张扬。何宝琛在她身边站的规规矩矩的，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色的灯芯绒长裤。何宝琛一头齐耳短发，一点妆也没画，看起来很青涩。穆时丰拿近看，林茗玉的一头棕色卷发高高扎起，窄小的瓜子脸上有一双风情万种的微微上翘的猫眼，肤色是剔透润泽的珍珠白，丰满妩媚的嘴唇，笑起来露出了珠贝一般齐整的洁白的牙齿。五官深刻，像混血儿一样美得媚。她漂亮的有些风尘气，脸上的笑太浮于表面，像一些已到中年的歌女脸上那层廉价的、一笑就簌簌掉下的粉。
　　林茗玉真是无可挑剔的漂亮，但相比于漂亮，妩媚更能形容她的特质。穆时丰在圈内见多美人，但是如果林茗玉还活着的话，电影里这个受尽万千宠爱的尤物就该是她演。如果说何宝琛有一种适合文艺片的性感，这个女人的性感则原始的只能让人想到□□。

　　穆时丰和她长得全然不像，看样子性格也是南辕北辙。但是那种艳丽的让人无法忘记的色彩感却有点类似。
　　穆时丰想，这么看来陈甫钧其实也挺直男审美的——他可不认为正常的男性会不喜欢林茗玉。

　　他也就想明白了，邹七爷专找不合陈甫钧心意的人膈应他，陈甫钧则因为女朋友被邹七爷带走的阴影而不停自我抑制，所以他从不表露他对穆时丰长相的看法。

　　“她不是个坏人。”何宝琛缓缓地说：“她庸俗，虚荣，拜金，放荡……可她就是任性的让你忍不住要顺着她，娇惯她。这种漂亮孩子就该被人宠爱。”
　　“陈先生对她很好，所以Sally也不想给陈先生添麻烦，自愿跟了邹七爷。”何宝琛说的平淡，没有一点可惜，遗憾。
　　穆时丰心头泛酸——他们相爱。
　　何宝琛像是看出了穆时丰的想法，嗤笑一声：“但你要觉得，他们感情有多好，多不可分离，也不是。陈先生不过是喜欢她漂亮，她也不过是图陈先生有钱。年轻人的喜欢只有冲动的热情，你要说他们能想什么长久，想什么爱，那也是不可能的。”何宝琛看着穆时丰，好像意有所指一般。
　　“后来她吸了毒，陈先生要她戒她又戒不掉，只能养着她……你觉得，陈先生这样的人，林茗玉这样的人，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感情，不如说她死了，对两个人都好。至于我……邹七爷拿捏我一个小人物再简单不过了，我一点没得选。陈先生也恨我，可是还是得照着邹七爷的意思捧我。”何宝琛翘起腿，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陈先生那时候也年轻，还没到现在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程度。他对我也是阴晴不定，一边顾忌着我是sally的朋友，一边又厌恶我。”
　　这些过去的事对于她，就像放凉了的浓茶，又苦又涩，还凝着褐色的茶渍洗刷不掉。
　　“陈先生也是一步步走的艰难才到现在这个位置的，所以他也不是不会体谅我们这种人的心情，也尽力控制自己不迁怒，善待我们。”何宝琛转回视线，看着穆时丰：“但这种善待不过是一种自我抑制罢了。他是一把尖刀，我们不过是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一吹就断了。我们只是用于检验刀的锋利的……他不需要刀鞘。”
　　何宝琛很冷酷的站起身走到穆时丰身边，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没人能成为他的例外。小穆，林茗玉不是，我不是，韩应星不是……你也不会是。”
　　何宝琛裹紧大衣，只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笑起来漂亮的像拍海报，然而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所以啊，趁着你还有价值，多拍点戏多拿点资源才是正经事。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穆时丰跟陈甫钧相处时，心里就像拿一把小铜锅煮着加了糖的牛奶，咕嘟咕嘟的冒着甜蜜的奶泡。何宝琛这番话像一下子把炉火开到最大，还胡乱的拿着勺子不停地搅，烧的锅子发黑，甜味不再，只有焦糊味。

　　何宝琛说的一点都没错。就因为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穆时丰才会觉得痛苦。站在痛苦之外规劝受苦的人总是简单的，但是要让置身其中的人主动抽身却太难了。
　　他和陈甫钧之间存在着太多的困难——这好像不是他献上一颗真心就能解决的困难。
　　就比如，陈甫钧最开始喜欢的显然是女人，即便他们现在无限亲密，可是对于陈甫钧而言，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穆时丰的确没把握自己能成为例外。
　　而他们之间的开始，也无非是你情我愿的交易。
　　穆时丰没有愚蠢到假设如果陈甫钧一无所有自己还会不会爱他，这本来就是不成立的。陈甫钧拥有的这一切完整的构成了现在的他，而穆时丰无疑从现在的他身上得到了自己的需要的，喜欢的也是此时此刻的他，抽掉其中的某一部分这份爱意是否还能存在，穆时丰并无把握。这么一想，连他自己也起了疑心，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何宝琛说的那样，只是年轻人热情上头的一时冲动。
　　他唯一的感情经历糟糕的不值一提，无法提供有价值的对照。他试着回忆了下喜欢蒋若夫时的心情，却奇异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像是高度近视的人摘了眼镜回望来路，只有一片茫茫。

　　穆时丰苦笑，何宝琛到底段位高，几句话就扰的自己心烦意乱。

　　可他也觉得灰心。每每想到自己对陈甫钧所知甚少，就有一点苦涩的愤怒和绝望。穆时丰不了解他，无法参透他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有时候像今天这样，出于偶然，难得瞥见一点他的过往曾经，就更是意识到自己与他有多么的疏远，无从靠近。

　　他忽然理解了一点薛融的愤怒。

　　成长这事儿可不是别人捅你两刀就能完成的，你也要捅别人两刀，有意无意。谁都不无辜。

　　穆时丰拿出手机搜索“林茗玉”，只弹出了几条“红楼梦”的相关。他换成“Sally 林”搜索，才出现了几条新闻，无非就是她拍过的片子的资源。

　　他倒是在一个八卦论坛上看到了一点秘闻。

　　博主讲道，何宝琛和林茗玉都是南方人，在深圳打工时被人挖到了香港拍片。香港市场不景气，公司背后的黑老大就北上跟一个大哥谈合作——这个大哥就是传明的幕后老板。当时传明还没成立，但是这个大哥投资了几家娱乐公司，两方就谈下了生意，公司的演员也就都送了过来。

　　穆时丰算了算时间，这里面说的“大哥”，应该是邹七爷，不是陈甫钧。

　　后面的料无非是何宝琛和林茗玉抢男人，何宝琛最后胜出当了影后，而这个男人是谁倒是一笔盖过。

　　穆时丰对这些扯淡的八卦不感兴趣，他只是想了解一下这个女人。

　　陈甫钧说过，因为长相而产生的喜欢是浅薄的。这是话的意思是说，他那时候对她喜欢是浅薄的？还是说，他的喜欢，并非出于对她外表的喜欢？

　　穆时丰把自己绕了进去。

　　安然这时候来了电话：“小穆？”
　　穆时丰兴致不高，只应了一声：“嗯？”
　　“导演那边的意思是，他通过官博发个公告，说你是在拍戏过程中意外受伤的。”安然好像很不满意，口气有点恶劣：“哪来的意外？我看他也知道许芝林故意针对你，还不是一点不拦着。”
　　这个结果穆时丰不意外。电影刚拍没两天，要是就传出许芝林蒋若夫针对他以至于害他受伤的丑闻，固然许芝林蒋若夫的声誉会受损，但是对剧组也是重创。

　　他生气归生气，但那是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他也不希望因为这点私仇让自己参演的电影受到牵连。

　　他安慰安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安然哼了一声：“我也知道这事不能闹大……”他叹口气：“可你毕竟是我带了这么多年的艺人，看你受伤，还要你委曲求全，我也不好受。还要让你转这种声明说你是不小心的……”

　　穆时丰笑着打断他：“得了吧，你就是怕我生气，才这么欲扬先抑，我还不知道你。”

　　安然被穆时丰戳破了小心思，也就不再遮掩坦坦荡荡的说：“没办法，电影出了事咱们也吃亏。我这不是怕你犟吗。”
　　“你什么时候看我犟过。”穆时丰之前无欲无求，安然说什么他听什么。就是现在跟了陈甫钧之后，有时受不得委屈，但他还是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的，不至于没分寸。
　　安然说：“那就好。许芝林还想来看你，叫我给打发了。开玩笑，把你折腾成这样，探个病就算没事了？我可是都录下来作证据了，哪天你成了影帝，我就把这个视频放出来。”
　　穆时丰还有心情开个玩笑：“那你还是把视频上传到网盘上保存吧，万一我七老八十才当影帝，到时候都没有能插u盘的设备了怎么办。”
　　安然“呸”了一声：“你可别这么咒自己。”
　　穆时丰倒是无所谓的笑笑：“好啦你放心吧，我会转的。”
　　安然说：“那就行。你转完也早点睡吧，明天我就让夏阳接你出院。”

　　穆时丰挂了电话，就登了微博。官博已经发了声明，其他几位演员都转发了，穆时丰也懒得多说废话，直接“转发微博”了事。

　　穆时丰看了看官博的转发——许芝林还好意思说“心疼，希望小穆早点康复”。穆时丰点开评论就见自家粉丝早就屠了评论区，集体谴责剧组没有做好防护措施。
　　穆时丰心情好了一点，就见微博热搜上出现了“穆时丰许芝林蒋若夫”这个标题。
　　穆时丰以为是他受伤的视频被爆出来了，点开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搞笑博主发的微博上了热门。

　　@不知名不搞笑博主：穆时丰不受伤我还不知道有这么部电影。点进几个主演的关注列表一看，好一出大戏——
　　然后博主po了一张关系图，就见蒋若夫关注了穆时丰，穆时丰关注了许芝林，上述全是单箭头，只有蒋若夫和许芝林互相关注了。

　　其实在这个圈子里混，面和心不和的多了，偏偏许芝林和穆时丰不做这种场面事。
　　将若夫和穆时丰演过情侣，后来又因为争夺太子这一角色闹上了热搜，现在再品一品这个关注链，还真是微妙啊。

　　吃瓜群众又开始大开脑洞——

　　“开个脑洞，jrf对msf因戏生情，为了转移注意力选择了跟xzl在一起。Msf直男一枚接受不了愤而取关jrf，xzl知道jrf对msf念念不忘后就对msf产生敌意……”

　　这一条被顶到热评第一，大家纷纷回复——
　　“笔给你，你写”
　　“谁能抵抗msf的神颜呢[摊手][摊手]不说别的，《号外》里穿校服的msf实在太清新太有少年感了，谁能不爱”
　　“msf是个直男？反正我不信”
　　“那林姐是真惨，蒋若夫gay装直男骗感情”
　　“这么说过分了吧，蒋若夫和许芝林感情一直挺好的，编故事这么会编怎么不去写剧本啊”
　　“抱走穆时丰，情侣的事就别带我家哥哥了。顺便安利《黄金笼》和《叶小姐的24小时》”

　　穆时丰看得都想笑，还gay装直男，蒋若夫明明是直男装gay。

　　但他又隐隐的觉得不对——这么一条没意思的微博怎么可能上热搜。他也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四年了，不是当真什么都不懂。他感觉这条微博只是一个信号，而后面还会出现更多的新闻。

　　穆时丰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条微博，好似并未针对自己。

　　他想到了陈甫钧，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手笔。

　　他熄掉手机又点亮——他的锁屏和桌面都是发过的生日会照片，因为照片上有陈甫钧的半张脸。他又点开和陈甫钧的微信聊天界面，背景图是那天他给陈甫钧拍的微博头像。他盯着陈甫钧的脸发呆，忽然就弹出一条短信——

　　“青山别墅3-5，明天见。”
　　这是陈甫钧发的。
　　穆时丰一下子高兴起来，什么蒋若夫许芝林的，他们爱怎样怎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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