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也窄

　　钟意小学三年级的暑假，由于许文胜工作的调动，举家迁徙夏城。
　　那是一个炎热慵懒的午后，火辣辣的阳光照得人心烦意乱，钟意背着书包，手里扯着一个大包，她人极其瘦，像只猴子，包裹大，衬得她人越发的小。
　　许文胜推开刷着青色漆墨的铁门，也许年代久远，铁门上的漆片剥落，片屑躺了一地。钟绘干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钟意，你赶紧到里面去，太阳太辣了，别晒中暑了。”
　　钟意睁着圆圆黝黑的眼睛环顾着这小院子，大包被她搁放在一张石凳上。身后钟绘和许文胜往车上搬下行李。钟意力气小，他们叫她一边玩去，别来瞎凑热闹。
　　钟意走到一面长满青苔的滑石旁，蹲下身子，手里拿着跟树枝在上面划来划去。突然头顶上砸了根铅笔下来，落地声很轻，几乎微不可闻，顺着惯性，铅笔滚落到水沟边缘停下。
　　钟意走两步弯腰拾起，环顾四周，除了搬行李的父母，别无他人。她又想到铅笔是从天空落下来的，于是抬头一阵搜寻。
　　青石街的院子，各家各户都是紧挨在一起的，大多都是建了两层。钟意视线缓慢旋转，头扭到左边时，她看见了隔壁院户二楼小阳台站着一个男生。
　　皮肤白皙，像涂了层牛奶，头发不短不长，堪堪盖住眉角。长得极其俊秀，钟意从小受钟绘对美男子的耳濡目染，她能迅速知道，一定是钟绘喜欢的类型。
　　她头仰得高高的：“你的笔。”
　　铅笔外壳是绿色的，钟意很喜欢这笔的颜色，但许文胜不给她买，他说那是男生的颜色，女孩子就该喜欢红色粉色。她的笔袋里所有颜色的笔，外壳尽是红色粉色紫色……
　　曾一鸣秀眉一挺，下颚一抬，像个下命令的将军：“你等下，我下午拿。”声音脆脆的。
　　曾一鸣从正门走进来，钟绘看到这么俊雅的小男孩果然眉开眼笑，赶忙从屋子里翻箱倒柜找到一盒糖，打开抓了两把塞到他手中：“初次见面，这是阿姨送你的。”
　　曾一鸣很有礼貌的弯腰道谢。钟绘看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许文胜顿时头疼。钟意心里很不是滋味，望着曾一鸣满怀的糖，眼睛里满是渴望。钟绘管她吃糖管得紧，平时不可多吃，而且藏得极隐秘，钟意把家里翻了个天都找不到一颗糖，而现在，钟绘竟然抓了两大把给这个素昧平生的小男孩。
　　钟意握紧手中的笔，往身后躲了躲，她突然不想把笔给小男孩了，她想占为己有。
　　曾一鸣走到她面前，表情冷冷的，但意识到对方是捡到自己笔的恩人，而且她妈妈刚刚给自己那么多五颜六色的糖果，他使劲憋出满脸笑：“你好，谢谢你捡到我的笔。”说着伸出手。
　　钟意的漆黑如墨的眼珠子乌溜一转，说：“刚刚没拿进，丢到水沟里了。”
　　曾一鸣皱着眉，这是他爸爸出差带回来的礼物，他连用都舍不得，今天本来是拿出来欣赏的，结果手一滑，掉到了隔壁的院子。
　　曾一鸣微微倾身朝钟意身后的水沟望了望，常年水泥垃圾脏物流过，沟里乌黑黑的，那只铅笔应该沉下去了，他微微叹气：“啊，这样啊。”
　　看着他颓丧的背影，肩膀垂得低低的，钟意有那么一刻不忍，她想出声叫住她他，但她还没喊出口，小男孩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铁门口。

　　夜太漫长，也许曾一鸣今晚的结婚提议就像是一杯咖啡，钟意久久不能入眠。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她掀开被子，走到书柜旁边，翻出最底下的一个柜子，从中找到一个木色中型款盒子。
　　台灯昏黄幽暗，她的影子投放到白色墙壁上，比正常身形放大了不止一倍。钟意打开盒盖，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根绿色外壳的铅笔，也许是被保护得很好，除了岁月更迭东西本身的陈旧，其他倒是没变。
　　钟意把铅笔放到灯光下，仔细瞧了瞧，试图要瞧出点什么出来。

　　钟意有口吃的毛病，加上是外来新生，一进入新的班级环境，很不习惯。加上她本人不活泼不爱说话，除了上厕所吃饭，她一天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的后桌是个调皮捣蛋不安分的男生，喜欢在课上玩女生的头发，有时更顽劣的是会拿小刀子割。好多女生受不了他，便请求老师调换座位。
　　钟意坐到他面前时已数不清这是第几个了。
　　徐明凯抖着腿笑得很顽皮：“新同学，你好啊。”
　　钟意瑟缩着脑袋，朝他点点头：“你好。”
　　小孩子都是欺软怕硬，爱挑柿子软的捏。徐明凯一下子就明锐地嗅到钟意是个好欺负的主。
　　第一节是英语课，徐明凯拉着钟意的头发玩，钟意躲着。猫捉老鼠的游戏多好玩，徐明凯更加兴奋了，钟意往前挪椅子，徐明凯往前挪桌子。
　　一连几天，钟意有苦说不出。因为刚到新的地方，钟绘和许文胜白天很忙，钟意看他们拖着晚上一身疲惫回家，她也不好给父母增加麻烦，再者徐明凯也没有很过分，她想就忍忍吧。
　　事情爆发的那一天是周五，临近放学，大家都很兴奋。周末两天除却讨厌的练习册作业，他们可以看电视去动物园，每个人脸上都是笑意满满。
　　铃声一响，收拾好书包的学生们，怀揣着兴奋的心情争先恐后多门而出。
　　过了几分钟，班级的人都走光了。钟意声音低低地提醒徐明凯：“那个……下课了，我、我要回、回家了。”
　　徐明凯乐呵一笑，抓着她的头发，拿着小刀在割：“看不出来了，平时安静寡默的，原来是个小结巴。啊哈哈难怪不爱说话。”
　　钟意脸憋得红通通的，对方踩着她的辫子一直在呵笑她。可她无力反驳。
　　校园越来越安静了。
　　钟意的心也越来越凉了，而徐明凯还在逗弄她。就在刀子要重新落下的那一刻，钟意恍惚看到门外走过一个熟悉的人影。她知道曾一鸣也在这所学校，还跟她同级，但曾一鸣是乘校车上下学，平日里又有固定的伙伴，钟意并没有在学校和他说过话，连见面都很少。
　　她想弄出点动静，在曾一鸣走到前门时，一定要让他听见声音。
　　徐明凯一声惨叫，他手上被自己划了一刀，伤口不深，但是小孩子看到血，就不由自主地害怕，他放声大哭，哭的时候还不忘要报复钟意。
　　钟意努力跑，拼命地跑，就在她快跑到门口的时候，徐明凯已经抓住她了。他恶狠狠地也要在钟意手上照葫芦画瓢来一个伤口。
　　钟意闭上眼，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来，反倒是有人按住她的肩膀护在一旁，耳旁传来细细的隐忍的抽气身。她睁开眼，曾一鸣手上被划了一口子，正往外冒血，而刀子在他脚下。
　　徐明凯愣了愣，暴跳如雷：“关你什么事，你给我滚。”
　　今天同伴有事先走，曾一鸣便多留了一会再走，没想到刚走到（3）班门口，就见到了这幅场景。父亲曾加筑从小教育曾一鸣要爱护女孩子，尤其危险时刻，要挺身而出。这一挺身，自己就遭罪了。
　　钟意双眼潮湿，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这与她想象中的场景不一样，怎么就成了别人受伤流血了？
　　蔡蓉乘着汽车在门口等曾一鸣，可左等右等就是没有等来儿子的身影。她下车锁好车门，在门口和保安大爷说了几句话，走进校园。
　　刚走上二楼还没踏上最后一个楼梯子。就听见自己儿子的严肃的声音，带着稚气，这还是蔡蓉头一回听到儿子这样的声音，不免觉得好笑。只是看到血色的场景，她就笑不出来了。
　　大人一来，徐明凯顿时焉了，钟意眼睛亮亮的，救星来了。曾一鸣比较淡定，仿佛是过路的局外人。
　　蔡蓉咬牙，掏出手机打电话，因为是周五，低年级的老师是等学生都走了才离校，高年级就管得松一些。老师到点布置完作业讲一下安全问题就下班离校了。
　　（3）（4）班的班主任气喘吁吁的到来时，蔡蓉已经带着三个孩子去附近的药店清洗包扎伤口回来了。
　　两个班主任看着三个学生手上都带着白纱布，眼一凛心一颤：“这是怎么了？”
　　蔡蓉笑得很随意，随意中带着震怒：“小小年纪竟然敢带着刀子玩女生的头发，你们老师都不管的吗？今天是手划了道小口，明天保不齐就玩完了。”说到后面声音严厉。
　　两个班主任被说得身子抖一抖的，一直在道歉。
　　蔡蓉指着（3）班的班主任，指着徐明凯，皮笑肉不笑的：“听孩子说，你班这男同学不止一次在上课期间玩女孩子头发了，甚至还拿刀子割头发，做老师的老师就单纯换换位子，其他什么事都不管？”
　　那个班主任一直点头道不是，蔡蓉哼了一声：“你这班主任怎么当的。”
　　旁边的钟意急了：“阿、阿姨。我没、没事的。”钟意胆子小怕事，她一向遇事能躲则躲。
　　蔡蓉笑着脸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柔柔的，与刚才彪悍的样子很是不同：“不用怕，阿姨给你撑腰。”
　　钟意眼睛再次潮湿了。
　　后面就是道歉。班主任道歉，男孩家长赶过来道歉，等蔡蓉带两个孩子走出校门，天已经黑了下来。
　　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蔡蓉让两个孩子坐进后车座，系好安全带，问钟意：“你爸妈晚上要很晚才回来？”
　　钟意点点头。
　　蔡蓉温柔地笑了笑：“那阿姨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街景七彩炫目，黑色为主色调，钟意双手撑着皮沙发座，扭头看着车窗外热热闹闹的街景。
　　蔡蓉带两个小孩去了一家农家菜馆子，点了粉蒸肉、盐酒鸡、红烧狮子头、黄骨鱼焖豆腐、香草小肠汤、炒青菜。
　　席间蔡蓉一直帮钟意夹菜，她笑得很暖和：“阿姨前段时间去出差了，都不知道来了新邻居。”又睨了曾一鸣一眼：“你也是只知道吃，不能说说话。”
　　曾一鸣擦擦嘴，“哦。我吃饱了。”蔡蓉笑着轻轻揉着他的头。
　　三个人吃得很欢乐很满足。吃完饭，蔡蓉带着两个小孩回家。钟意爸妈还没下班回来，蔡蓉就把孩子带回自己家，洗水果的期间，钟意磨着挨到曾一鸣身旁。
　　曾一鸣双眼紧紧盯着电视机的画面，没看到身旁多了一个人，更是没有注意到钟意低低柔柔的声音。
　　听不到？钟意改成用手戳戳他。没感觉？钟意加了把力。
　　正到精彩处，曾一鸣被打扰了，他有点不开心，但对方是客人兼同校同学和邻居，他抚平被打扰的烦躁与不快，好脾气地问：“怎么了？”
　　钟意怯弱地从背后伸出一只手，又颤抖着张开手掌，她能感觉到掌心已有一层薄汗。
　　是根绿色的铅笔。
　　曾一鸣看清拿东西，甫一喜笑颜开，很意外道：“你去下水沟捞起来了？”
　　钟意正想把真相托盘而出，蔡蓉削了一份苹果一个梨一串葡萄两根香蕉过来了，听到曾一鸣的话，她好奇地问：“什么下水沟？”
　　曾一鸣把事情前后大致地说了一遍，蔡蓉抱紧钟意：“真是个乖孩子，但是下水道那么脏，你怎么就去了？下回不要做这种事了，危险又脏。东西丢了再买就是。”
　　钟意在母子两和善的目光下，生生地把到嘴边的真相给吞了回去。
　　她想她真是一个小人。以谎言去换取别人的善意与感激。
　　钟意躺在床上，手里握紧那根绿色外壳的铅笔。那晚要回家时，曾一鸣偷偷把她带到房中，说要换一根新的给她，钟意那时愧疚无比，她就是童话故事里恶毒的女巫，怎么敢再拿人家一根新的？她摇摇头，勉强装笑：“不、不用了。这支挺好的。”
　　曾一鸣还要坚持，钟意急道：“这就当做你送我的初次见面礼，好不好？”说话也变得顺溜了，不再结巴。
　　曾一鸣似乎在定夺，嘴唇抿得紧紧。
　　钟意又问了一句：“好、好不好？”声音又结巴了，只是带了些期望。
　　曾一鸣笑笑，这次不再是勉强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