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听蛙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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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姐如母


      世上不知多少人都将最美好的祝福献给母亲,而我却要首先将这份祝福献给亲爱的大姐。
      我们三姐妹在父亲心中的位置,从他所起的名字就能看出落差。我和二姐的名字中都带有一个“春”字,二姐名叫“春惠”,意为“春风惠我”,父亲对她寄予的希望最大,他的口禅就是:“我以后只靠春惠养老,其他人都不指望。”我的“春芳”之名,则是“春草芳香”,在他心中不过是一根野草罢了,明显比二姐差了一等。但不管怎么说,我和二姐好歹还像是姐妹俩,而大姐的名字“小红”,像是不那么用心顺口叫的,这个普通得随处可见的名字,在全中国就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父亲惯于玩这类自以为聪明的小游戏,这是他展示才华的用武之地。
      很多人都说,父母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会有着特别的感情,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比如我二叔就是,他有六个女儿,长女永远是他的心头肉,连幼女都无法与她相比。可父亲对大姐似乎很淡漠,在我们三姐妹中,大姐是最老实、最沉默的一个,她总是埋头干活、吃饭,我几乎没有见她开心地放声大笑过,我和二姐抢东西时,她也从来不参加。父亲喜欢教我和二姐背唐诗,往往是他念一句,我们跟着学一句;他还让我和二姐比赛谁背得最快,我总能赢过二姐,可我从来没见他教过大姐。有时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起谁像爸爸,谁像妈妈,我发觉大姐的容貌跟谁都不太像,但她平时的沉默与父亲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就随口说:“大姐有点像爸爸。”没有一个人理我,让我感觉很无趣。
      只有二姐最受父亲宠爱,二姐大我五岁,但若父亲看到我跟她抢东西,肯定是骂我。父亲对我的仇恨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我还在襁褓之中就强烈感受到了。我记事极早,有一次睡在摇篮里,可能是我觉得身上的被子太热,便将小手儿伸出来。父亲恰巧在摇篮边,他立刻动作生硬地把那只伸出去的手放回被子里。我很快又伸出手来,他再次拿起那只手放进被子,还用发狠的眼神制止我。望着他目中的凶光,我不敢再动了。
      父亲看其他人的眼神都是平和的,但只要将目光转到我身上,就会变得狠厉起来,他用发黄的门牙半咬住下唇、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的神情,已经永远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其实他那张脸即使因幼年出天花落下细小的麻子,也还算清峻。所以我平生最怕父亲,见他像见阎王爷一样,平时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出门在外挨了打、受了伤,也从来不跟家里人说。一个夏天的傍晚,我跟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去池塘游泳,不慎掉进一个挖过抽水机的深水坑里没了顶,我拼命用双手刨着水,竟然侥幸地浮到浅水处,这才捡回一条命,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去游泳了。另有一天中午,在去上小学的路上,我把一支新买的尺来长的铅笔含在口里,途经一个小山坡时不慎摔了一跤,铅笔将上颚戳破了足足一寸长的一块皮,没把喉咙捅穿就是万幸了!我疼得整整一个下午都没说话,晚饭也吃得极少,接连几天都精神不振,家里却没一个人觉察到我的反常。——这些事,他们至今都不知道。
      直到我读初三时,有一次无意中听到母亲和大姐的谈话,才揭开家里种种反常现象的全部谜底——原来大姐不是父亲亲生的,而是母亲带着这个拖油瓶嫁给父亲的,怪不得父亲如此偏爱二姐、处处压制我,大姐在家里过于温驯呢!放眼村里,凡是那些盼儿子却生了几个女儿的家庭,二女儿都是最不受重视、最倒霉的一个,而我恰恰是父亲的第二个女儿。可是我对大姐并没有丝毫疏离之感,她才是最可怜的,父亲歧视她,母亲也没怎么疼爱过她,她只有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地过日子。我后来想,如果父亲同时教三个孩子念唐诗,又不会多掏一文钱,家里反而热闹些,可他连施舍这么一点点爱心都无比吝啬!
      我和二姐几乎都是大姐一手带大的,很多时候我对大姐的依恋甚至超过了母亲,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与大姐一家保持亲密的联系;不过二姐对大姐似乎并没有我这样深的感情。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有些懦弱甚至窝囊的,没什么主见。她不会打理家务,家里的衣服、家具经常是七零八落,堆得到处都是;做饭既没有时间概念,手艺也欠佳,我中午放学回家,她还没把饭做好,等我匆匆忙忙扒完饭再赶到学校,上课铃都快敲响了。她煎的鱼,常常半生不熟,带有很浓的鱼腥味;煮的饭,锅底已经变成了黑糊锅巴,上层却还是夹生的。尽管如此,她还像一天到晚都忙得不得了似的,幸亏有大姐这个得力助手。
      大姐识字不多,从我记事起,她就帮母亲照看我和二姐,帮家里干活。大约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大姐带着我们两个妹妹一起去菜园里锄草。锄了一会儿,不知是谁看到一条两米多长、胳膊那么粗的白花蛇从树上游下来,一颗三角形的脑袋冲我们这边直吐信子。我们吓得魂飞魄散,没命地往菜园门跑。大姐跑得最快,二姐紧跟其后,我心中又慌又怕,不小心摔倒在小径上,顿时大哭起来。大姐本来已经跑出了菜园,听见我的哭声,又回过头来,把我抱起来往外跑。过了好久,我们三姐妹都心有余悸;过了这么多年,想起那次遇险,我仍有些不寒而栗。有一年春节,我在火车站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不满周岁的儿子,身边还有两个女儿,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光景。稍后,她将儿子递给大女儿,自己则起身去上厕所。那女孩一接过哭闹不止的弟弟,便娴熟地一边抖起腿来哄他,一边找餐巾纸为他擦眼泪。她那副小大人似的懂事模样,使我的心瞬间变得柔软,想必大姐当初就是这样照管我的吧!
      再大一点,大姐进了镇上八里开外的石山服装厂,她挣的每一分钱都贡献给家里了,直到出嫁前。我以前一直不能明白,父亲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不出去找点事做,而是常年累月耗在家里,哪怕穷得揭不开锅?长大后渐懂人事,才恍然明白,原来他是守着老婆的裤腰带,想生个儿子呢!那时一家五口人的开销,全靠大姐在服装厂一个月两三百块的收入勉力维持。有时入不敷出,父亲便跑到厂里,预支下个月的工资。
      父亲年过半百,儿子才姗姗来到,他在父亲心中无与伦比的尊贵地位,自然得在名字上表现出来。给四弟起名,几乎耗尽了父亲的所有聪明才智,他不知打了多少遍腹稿,才最终定为“中天”二字,希望儿子“如日中天”,就像那升到天顶的太阳,永远红红火火。四弟的出生,使父亲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生命活力,他很快就到城里找到了事,每次回来都带着大包小包,那是给四弟购买各种衣服、玩具和食品。而对于母亲和我们三姐妹,他从未买过一件衣服、一项玩具。倘若不是四弟的到来,我还以为父亲只会念几句唐诗宋词,根本不会挣钱养家、不会到商店购物呢!原来他不是没有这份能耐,而是觉得我们根本不值得他付出,包括他曾经最宠爱的二姐,都及不上儿子的万分之一。
      这时大姐已经二十出头,得考虑终身大事了。她的容貌虽然不是十分出挑,但五官端正,身体健康,而且特别能吃苦耐劳,与其他同龄女孩子相比并不逊色。可惜由于我家的条件太差,人品出众、家境优裕的青年根本看不上,后来大姐找了现在的大姐夫,他住在服装厂附近,家里有五姐弟,他排行第四,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也算是娇贵的。他体形瘦削,个子跟大姐差不多高,不像是能够保护妻儿的样子,至少我是不敢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种人的。
      看到一个陌生的青年与大姐出双入队,我心里很有几分失落,却又无可奈何。大约在出嫁前一个多月,从来没舍得多花一分钱的大姐,有一天晚上下班回来,我发现她的一头长发剪了,烫成了农村女孩子最时兴的金黄色大花鬈。大姐见父亲的脸沉得像要下雨,首先坦白自己烫头发花了5块钱。父亲突然破口大骂,愤怒的词语冰雹似的噼里啪啦落在大姐身上,大姐当场被骂哭了。一连好几天,大姐下班回家,都会被父亲臭骂一顿。数年以后的一个夏天,由于蚊子太多,我花6.6元买了一瓶六神花露水,父亲得知后,同样把我痛骂一番。又过了一些年,四弟已是二十五六岁的男子汉了,长得身强体壮,我亲眼看见父亲慷慨地将1000元交给四弟,连眼都不眨一下。
      大姐出嫁的前两天,我放学回家后,父亲不知为什么事骂了我,我一个人躲在稻草堆边哭得气咽声嘶,为自己备受父亲冷落、为大姐终要离开我而伤心,直到天完全黑透才回到家,没有人问过我一句,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似的。
      当了十五年掌上明珠的二姐,因为四弟的出生、大姐的出嫁,一下子失宠了。她特别有文学天赋,写的日记常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念。父亲勒令她回家,跟大姐当初一样去服装厂做工,把钱一文不少地交给家里。可她她一门心思想读书,加上早已养成懒惰自私的性格,便死活赖在学校,是父亲一次次用铁锹把她逼回来的。平生最宠爱她的人,就这样变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回家后接连大病了几场,父亲不仅没从她身上捞到分文,还倒贴给她一大笔医药费,他也无可奈何,只能随她去了。过了几年她嫁了人,从此与娘家老死不相往来。听说她在夫家照样好吃懒做,连丈夫生病都不知体贴照顾,但谁也管不着她了。
      大姐婚后育有二女一子,或许她私心还是稍稍有些偏向儿子,但两个女儿并未感觉受到任何歧视。她在夫家一如既往地埋头苦干,比大姐夫还勤劳得多,因此公爹公婆也没什么话说。后来她从镇上的服装厂出来,到武汉市给私人服装厂的老板干活去了,赶工的时候,每晚得十二点以后才能休息,虽然辛苦些,却比厂里赚得多。由于孩子们需要照顾,大姐夫就在家留守。那时她的公爹公婆都还健在,可以帮忙带孩子、做家务,大姐夫其实是很轻松的,他每天大量的时间都消磨在麻将桌上,有几次将大姐勤扒苦做的工钱都输掉了。
      不过大姐并没有冷落过娘家,逢年过节回娘家从来不缺礼数。有时家里做了可口的饭菜,就把母亲接过去住几天;她见父亲的棉袄太破,又将服装厂里厚厚的新棉大衣以出厂价买回,送给父亲。我所就读的初中距大姐家较近,读初三时学校要求我们上晚自习,由于从学校到家里有五六里路,要经过一个极陡的山坡,时常有不良的社会青年守在坡上打劫或吓唬女生,晚上我只能寄宿在大姐家,她的家人都没表示过任何不满,有时做好了早饭还叫我一起吃,倒省了母亲给我的几块早饭钱。
      有一年春节我回老家,得知大姐的三个孩子全部辍学,大的十六岁,小的才十二岁。两个女儿跟着她学裁缝,儿子则去亲戚那儿学修汽车。长女一不留神,缝纫机的针把右手食指戳了个对穿,用白纱布裹得严严实实。我心痛得流下了眼泪,这三个孩子还这么小,能赚多少钱?不趁年轻多学点知识,难道都要像她这样没日没夜地劳碌一生吗?两个小些的孩子实在厌倦读书也就算了,长女已经读完高一的第一学期,竟然也不读书!
      我仔细询问长女,为什么不继续上学?她迷茫地小声答道:“很多人都说读了书没用,反正考不上大学;就算能考上,以后也找不到工作。”我苦苦劝道:“那些说读书没用的,都是没读过书的。读书到底有没有用,只有读过之后自己体会才知道。现在全国高考录取率已达百分之六十,考大学不像我们当初那么难了,你已经读到高一,再加把劲,至少能上个大专,到时在城里找份工作,总比起早贪黑赶衣服轻松些。”她听得动了心,不久果然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她与妹妹的命运,就这样分道扬镳。
      大专毕业后,她在武汉市找了份文职工作。我建议她继续读专升本或直接考研,再上一层楼,她死活都不肯,只得作罢。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能完全怪她不上进,她周围几乎没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她们村迄今只有两人上过高中,而她是其中一个——她已经算是那儿学历最高的了,而且还是女孩。我没有能力帮助大姐家什么,看到她的长女后来发展得越来越稳健,至少不像她的弟妹们那样辛苦,总算有了些许安慰。
      父亲对谁都抠,连他自己都舍不得买件像样点的衣服,只有四弟是个例外。在父母的精心呵护下,四弟长得高大健壮。可是由于多年的宠溺,他一点儿都不给家里争气。他不爱学习,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成天在家四处晃荡,还要求吃好喝好,若是他对哪次饭菜稍不满意,立马掀翻桌子打人。听说有一次他竟将父亲打得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还是邻居看不过去,才打120送父亲去医院,否则父亲这条老命直接断送在他手里了。父亲自然没脸告诉我这件事,是几年之后我从大姐那儿得知的。父亲实在拿四弟没办法,就打我们几个女儿的主意。我到南京大学求学期间,父亲不止一次地要求四弟来南京,由我帮他租房子、找工作,而我因常年累月生活苦寒,体质已变得十分虚弱,连自身都难保,哪有余力去照管四弟!我既伤心又生气,急忙把这件事告诉大姐,在大姐的一再劝阻下,父亲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从我十八岁跨出家门,父亲就没怎么照管过我,哪怕我在大学交不起学费和住宿费、缺衣少食,看尽人间白眼,他都狠得下心肠置之不理。我禁不住凄然联想到大姐,父亲对亲生女儿都如此凉薄,何况一个养女!有一次我回老家,与父亲谈起大姐多年来为家庭的付出。父亲淡淡地答道:“人家不都是这样?”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啊,村里多少女孩子在出嫁前都是将所有打工的钱白白交给家里,父亲有什么理由愧疚呢?我明白父亲的心思:假如我发展得不好,固然会被他嗤之以鼻;但若发展得好,也只有被他算计的份儿。我无法改变父亲什么,只是希望已为人母的自己比父亲进步一点点,对孩子既不过分娇宠,也不过分冷落,给予足够的温暖和关爱。
      我曾采访过一位企业家,从他的谈话中了解到,他一直在暗中资助贫困大学生,但从未在任何媒体宣传(既然他本人不愿张扬,我也不便在此透露他的姓名)。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向他们提供种种帮助时,特别注意照顾他们的自尊心。他还愉快地告诉我,他收养了一个女儿,已经15岁,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亲朋好友们都说她特别像他呢!他从手机里翻出女儿的照片来给我看,她梳着两根羊角辫,一脸幸福地搂着爸爸的脖子。我的眼泪忍不住倏然垂落,这样仁慈的企业家,是应该兴旺发达的。
      故乡在我的记忆中已渐行渐远,无论是在时间上、空间上还是情感上。如果说我黯淡童年还有惟一的一抹亮色,那是因为大姐。
      2016年11月6日于临安家中忘忧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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