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听蛙

　　在我的湖北老家，小时候因村里家境普遍贫困，孩子们都面色腊黄，黯淡无光，一年到头就巴望着能在春节期间打打牙祭。翻过新年去上学，由于春节里丰富食物的滋养，我们的身体明显健壮一些，脸上也白胖了不少。大人们虽不像孩子们那样嚷嚷，瞧他们那份准备年货的火热劲儿，心中又何尝不盼呢！
　　一进入腊月，人们就忙得不可开交！炒炒米、炸麻花、熬麻糖等，做出各种随时可吃的零食。炒米的做法最麻烦，先将几十斤糯米泡一晚，次日用蒸笼蒸熟；然后倒在篾席上翻晒，晒三四个日头就很干了，用手搓成一粒粒，称为“阴米”；再将细沙倒进锅里，烧得滚烫后，一次撒进一小把阴米，拿竹刷子在锅里搅和几下，阴米受热迅速膨大，这时用小蔑撮子铲起，抖落两三下，细沙自然而然地筛进锅里，撮子里剩下的就是喷香可口的炒米了。
　　年货当然远远不止这几样小吃。家家户户，不管有钱没钱，都会买回些鸡鸭鱼肉，趁着风寒天冷腌起来，一条条挂在自家门前的晾衣竿上，蔚为壮观；还有买回些猪大肠和五花肉，制作手工香肠的。这些腌制品的多寡已俨然成为一个家庭实力的象征，是女人们茶馀饭后议论的热门话题。油炸鱼、藕夹和各种丸子做好后，放进箩筐或坛子里，坛口一定得封严，以防猫、狗或老鼠偷嘴。有时早餐煮面条，可以随便扔进去几个；客人来了，将这些半成品夹起来，放进锅里蒸一下，就是现成的菜。那些吃不完的各种腌制品，也不用担心，大人们隔三差五地拿出来一点儿细水长流，平时烧饭顺便蒸几块腌鱼，直接仍一根香肠在饭锅里也行，或者将腊肉切片后炒菜薹、炒花菜、炒蒜苗……怎么折腾都好吃，简直是百搭。有的人家往往要吃上大半年呢！
　　越靠近年尾，食物的品种就越丰盛，在除夕年夜饭上达到顶峰。那顿饭浓缩了一年中所有食物的精华，十个大菜水陆杂陈地依次端上桌，其中一堆碗粉蒸膘肉和一大条红烧鲫鱼是必不可少的。一张大红方桌摆得满满的，男女老幼团团围上来，个个吃得酣畅淋漓。大餐过后，还有专为跨年守岁准备的排骨藕汤或糯米鸡汤。因不能节制饮食，我们时常会吃得拉肚子，但拉完照样狂吃海喝。大人们哪里顾得上这些小事，只要不是病得倒在床上，休想受到他们的关注。
　　大年初一清晨七点左右，我们起床后洗漱干净，穿上最漂亮的新衣服、新鞋子，就去给叔伯家拜年，讲一通祝福对方家人的吉利话，主人便将早已备好的瓜子、花生及其他各种零食往手里直塞。等拜完年回到家，我们的几个荷包已经全是鼓鼓的了。吃完早饭，一家子便去山上给祖宗们上坟，一天就这样忙忙碌碌地过去了。
　　我在湖北度过了二十多个春节后，如今又跟随先生到山东过春节。山东农村的饮食习惯简单得多，尽管这里天气干冷，气温比湖北平均低七八度，做腌制食品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但人们并没有腌制年货的习惯，仅仅在春节前几天炸两三种丸子，买回些卤熟的猪头肉、牛肚、羊肉和几样家常菜招待客人。与此同时，祖宗牌位画布也在各家的中堂挂上了，画布中间写着祖宗八代的家谱姓名，左右两边各排列四位“八仙过海”图案，这就相当于将祖宗们请回家过年，而不是像南方那样大年初一去上坟。
　　只有包饺子才是春节的重头戏。除夕当天，家家户户都必须包饺子，一般是猪肉粉条大白菜馅，也有少数将猪肉换作羊肉或牛肉。男女老幼都围着桌子，有的和面，有的擀皮，有的包饺子。别管你出门在外是教授、作家、老总、金领，还是普通学生，在这里一律褪化成最原始的身份——父母眼中的孝顺儿女。大家手上忙着，嘴里也没闲着，天南海北地侃大山，几百个饺子已不知不觉地包好了。其中一半在大年三十晚上煮，煮熟后盛进许多碗里，供奉在中堂、大小房间及院子等各处，直到大年初一才收起来，下一顿蒸热了吃。
　　因大年初一凌晨四点就要起床，我并不敢在除夕熬夜，晚上八九点就早早躺下了，但鞭炮声一夜在耳边密集地炸响，睡得并不安稳。我正处于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忽听婆婆催着起床，而他们早就穿戴整齐了。在这个特别重大的日子里，我一分一秒都不敢赖床，一骨碌翻身坐起，手脚麻利地打扮停当，这时锅里下饺子的水都烧开了，婆婆正将另一半饺子往锅里倒呢……
　　吃完饺子，在堂屋中间铺好一张篾席，垫上一条毛毯，我们夫妇首先给祖宗和父母磕过头，便敞开大门，到村里各家各户给长辈们磕头。此时夜色正浓，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星斗撒在深黑的天幕上，像是镶嵌在一整张黑绒上的宝石，射出高贵冷艳的寒光。一路上碰到好多其他磕头的，有男有女，有壮有少（只有爷爷辈的不需要出去，在家等着接受晚辈们磕头就行了）。磕头时十分讲究，除了给对方祖宗磕一个头之外，家里有几位长辈，就得再磕几个头。若是磕少了，显然有瞧不起对方的嫌疑；而磕多了，对方也会不高兴，认为是要折寿的。待全部磕完头，已是天光大亮，盛大的仪式才算告一段落。次日亲戚来串门，也得首先给长辈们磕头，才坐下来一边吃菜喝酒，一边叙家常。
　　总体说来，南方的春节较注重内容的花样繁多，而北方的春节更讲究形式的整齐完备。人们常说南方人灵巧机敏而容易流于狡诈，北方人沉稳厚重而难免失之刻板，从南北春节之差异便可窥见一斑。不过两地也有相同之处，那就是除夕当天贴春联，从大年初二开始走亲访友，直到元宵节才算真正过完年；更重要的是，春节在人们心中无与伦比的地位是不分南北的。
　　2016年2月9日于山东聊城家中
　　（本文发表于《今日临安》2016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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