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清河顾白鹿

　　“你有没有想过……”顾清乔沉默许久才开了口，“……这并不是一个好办法。”

　　听她方才所言，他大致明白了她的想法，可即便是懂了，却还是有很多疑惑。

　　“是吗？”她好似并不明白他话里的隐忍，轻松应道。

　　“即便你用南清这个身份来要挟九哥，就算最后他答应放了南弦，可你要如何脱身？父皇已经知晓了你的存在，就算父皇不追究你假死的欺君之罪，你以刺客的身份被捕，你觉得父皇会饶你性命吗？”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并不是在责怪，而是在认真地给她描述她最终的结局。

　　这阴森简陋的牢房里，除了风声，便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只有顾清乔自己明白此刻他心中的颤栗，眼前这个女子，她的古怪，她的倔强，这个人的一切，都让他好奇，想要立刻将她的所有了解透彻。

　　可即便是九哥，也无法掌控她。

　　那自己呢？

　　他不知道。

　　她似乎和他遇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

　　走廊的火光摇曳着，火光不停扫着两人的脸，两双对视的眸子里的情绪似乎也跟着不停变换着。

　　“那又如何。”初微的声音打破了牢房里短暂的寂静。

　　“你当真不怕死吗？”

　　“怕。”她想也没想便回道，“可在这世上，死却不是最可怕的。”

　　“既然怕，那就不该让自己被卷进来。”他心知自己没有救下她的方法，却还是无法不将责备她鲁莽行事的话说出来。

　　倘若她后悔了，在这一刻求自己救下她，他能……他会吗？

　　顾清乔自心中问道。

　　“既然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她没有察觉他的失神，轻声道，“南弦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只要能救她，最坏的结果我已经考虑到了，左不过是被陛下下令处斩而已，可若是我的死能捎带上顾清让，那我算是赚了。”

　　话落时，初微已经转身看向了走廊，带出一串铁链的声音，带着温度的烛火照在她的脸上，让她微微有些颤抖的身子暖了几分。

　　她自心里悄然舒了口气，终于，她终于将对话撕开一条口子了。

　　眨眼将眼底的游移压下，她回身道：“便也就是这样了，湘王殿下，天快亮了，你这个时候来，可是陛下要审我了？你且放心吧，我不会把你牵扯进来的，到时候陛下问起，倘若顾清让的人没有出面阻止我，我便当他是拒绝了我的要挟，那我跟他鱼死网破，若他找人暗示我，那今后便劳你好好照顾我的姐姐了。”

　　想起半个时辰前北戡帝对自己的旨意，顾清乔不由皱了皱眉，他一步上前，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到最近，他垂眼看着身前下意识往后的女子，一把将她的手攥过，道：“南清，倘若你不告诉本王你这么做的缘由，你便是死路一条你知道吗？”

　　顾清乔突然改了态度威逼过来，初微一时有些紧张，却又怕他看出些什么，忙故作恼怒地一把将他推开，朝他低吼道：“可我觉得无所谓！死对于我来说，向来都是无所谓的！”

　　“无所谓？既然是无所谓，那你当初何必逃走。”

　　她再次转过身去，眸光紧攥着身前的火烛，光亮灼得她双眸有些生疼，渐渐的，鼻尖也有了些酸意，她这才缓缓开口道：“逃走，不过是觉得有些累了而已，倘若不是当初下定决心离开，或许我今天也不能站在这里了。我是怕死，但我不怕为了我的家人去死，顾清乔，你可知道，其实早在四年前我就应该死了的。当年，帝都的一段佳话，征战杀伐屡建奇功的睿王要娶南相府庶出的小女儿。虽说不知为何一个月后睿王便把他新婚的妻子扔在了帝都，但是后来睿王带着失去记忆的睿王妃回来，对她半百宠爱，这些，便是你们所知道的吧，百姓都盛赞睿王的英雄柔情，却没人知道那段时间我所经历的事！”

　　她伸手扶着柱子，指甲陷在上面，“在春花楼的时候，我便跟你说了，我想离开睿王，后来我常常在想，若当时我便逃了，后面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你们都不知道吧，当初我愿意嫁给顾清让，是因为只要我同意给他身边的那个左清清试药，顾清让就答应帮我照拂南家，那时，即便知道我会因为试药而死，我也不怕，用我的命来换父亲的仕途，我觉得值得，只是，喝下那药后，我没有死，当时我便想，身为女儿，我该为南家做的都做了，身为睿王妃，我该为顾清让做的也做了，我的命再不值钱，那也是我的！所以，我要逃，我想要自由！”

　　“既然如此……”顾清乔看着她不住颤抖的身子，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我帮顾子衿运送粮草，以为顾清让会看在我帮了他四哥的份上放了我，能于我休书一封，可在左清清没事后，在我对他再没有利用价值后……”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并非没有说过谎，以前再怎么胡编乱造，她都能做到坦然，可现下是要她将那段时间的遭遇翻出来，即便里面掺杂了谎言，可所有的痛苦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即便是过了这么些年，那些窒息的痛，还是埋藏在心里，之前，是不去翻看，所以觉得已经没事了，但其实，怎可能没事。

　　只是，当心真的开始痛起来后，有些情绪，便已烟消云散，她骤然转身，咬牙道：“在得知相府会出事后，我曾当众乞求过他，可他根本不愿意插手，南相府会如何，他根本不在乎！我深陷敌营，他为了不被人威胁，甚至没有一点犹豫就拉弓一箭将我射杀，我从乱葬岗爬出来后，看着插在我腹上的箭羽，一时都不知该为自己的命大而感到高兴，还是为自己嫁给了这样一个无情的人而感到悲哀。”

　　顾清乔静静听着她悲戚地诉说，他并非不信她的那些话，她身上到处都是伤，那些都不是一个王妃该遭受的，她腹上的那个伤口，他是知道的，原来，那是睿王所致，可他只觉得匪夷所思，过去九哥于她所表现出的情绪，他都看在眼里，每每九哥望着她的时候，眼里皆是爱意，更甚至，那个白雪皑皑的清晨，他亲眼看到九哥对已没了气息的她的痴缠。

　　双眸热热的，渐渐，初微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当初大家是怎么觉得的，睿王对失忆的睿王妃宠爱非常？失忆，帝都的人都以为我是因为对南家的惨烈遭遇打击太大所有失了神志，顾清乔，你知道我在滨州遭遇过什么吗！滨州……滨州于我来说宛如炼狱！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被东震的人抓住，顾清让却为了回去救在军营的左清清，全然不顾深陷敌营的我，我身边唯一的一个护卫为了救我而死，好几个东震人欺压在我身上将我的衣服扒了……你不觉得很可笑吗，后来他对我的所有关心和爱护在我看来都是笑话！他每一句关心的话都是在提醒我我在滨州哨营的遭遇！”

　　这是初微第一次将这些事跟第三个人提起，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着，话到最后，声音已是嘶哑。

　　太过入戏了吗……

　　不是说好不再为过去的事流泪了……

　　为何眼角的湿意会一路蔓延至了下颚……

　　……她是该恨他的。

　　回想这两年，每每怀瑾旁敲侧击地跟她提顾清让的时候，她都暗暗告诉自己，她和他不再有关系了，过去的事便就过去了，她不想再想起他，失忆时的那份喜欢，他对她所做的那些事所衍生的情绪，她都不想再有了。

　　可是今日将这些事翻捣出来，过去的那些一桩桩一件件摊在她眼前，她凭什么不能恨！

　　即便那些事是因为他于她的误会，所以才害她至此，但她凭什么要因为他的误会遭遇这些！

　　她哽咽继续说道：“我失忆回帝都后，他没跟我提过南家的事，更没提过我身上那些伤的由来，要不是碰到你，要不是见到南弦姐姐，我不会恢复记忆想起在滨州的遭遇，我恨他，要不是我想过几年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醒过来的那一刻我就会杀了他！前些时候听说他受了伤，我迫不及待回了来，为的就是想亲眼看到他的下场，可那天你在御花园跟我说，南弦姐姐在他手上，他很快会被立为太子，顾清乔，倘若我不趁着这个时候毁掉他，我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她伸手将脸上的泪痕抹去，定了定眼神，“当初曾跟你说过，我和你不能是朋友，因为我再不信任何人，特别是皇室的人，可偏偏你帮过我好几次，所以，你且放心，一会儿陛下审问我的时候，我不会提起别的事，等救出姐姐后，希望你能给她个身份，若是……可以，也给她一个名分，我……”

　　一直安静听她说话的顾清乔忽然将她的话打断，轻声道：“南清，你若恨九哥，并非只能用你的命来报复他。”

　　初微摇了摇头，“我不想再费心思去算计，眼前这个办法能最简单明了地让顾清让无法翻身，顾清乔，只要顾清让倒了，顾子衿也就没了帮手，你那天跟我说，说他俩因为我的事而生了嫌隙，但我知道，他们俩不可能会如此，我不能让顾清让如愿以偿，也不能让顾子衿有救顾清让的机会，更何况，为了怀瑾的安全，我也不能让顾子衿好过的……算了，我们还是不要再说下去了，外面的人还在等着，倘若我们在里面单独待太久，会让他们怀疑你我之间有什么关系，我们走吧，是进宫去是不是？”

　　顾清乔抿了抿唇，将心中的话语压下，有些话……不必急于一时，他摇了摇头，道：“不，昨夜你被捕入狱后，父皇下旨春猎如期举行，现下父皇那边已经启程，我是来带你去燕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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