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清河顾白鹿

　　纪沧历第四百三十一年，春。

　　沧山，雪无鸢内。

　　皑皑大雪早已褪去多时，整个沧山到处是新芽的绿，鸟叫声此起彼伏，雪鸢一身琉璃白，树影斜斜落在她的裙角，便像是染上去的画一样，她端着端盘自回廊走过，忽停下了脚步，长袖一挥，院外霎时安静如窖，而后她望着空无一人的院门轻声说道：“都说这春季万物复苏，也该是番热闹景象，可这些鸟儿着实有些吵闹，先生要想听曲，出山便是，何必弄些鸟来烦我。”

　　话落，纪先生便从回廊尽头的月亮门里探出身子来，赔笑道：“我不过是想听听初初儿在柳溪湿地的情况，这才唤了他们来，雪鸢，若是你觉得吵，我自是要打发他们走的。”

　　雪鸢听完，面色未改，只朝着方才挥手的方向望了一眼，转瞬后，回廊外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纪先生跟着雪鸢进了屋，见她要将手中端盘放下，忙疾步过去接下，道：“听说初初儿又回江林去了，只是如今帝都出事，只怕她也不会再回柳溪湿地了吧。”

　　雪鸢将端盘里的药瓶一个个往桌后的柜子上摆去，道：“柳溪湿地本就不是凡人该进去的，当初纪先生也是应着那人的要求，才将那些人救下藏在柳溪湿地里……”

　　说着，她抬眼朝已经坐在椅子上的纪先生瞥去，果然，他又是一副头痛的样子。

　　雪鸢忍不住笑道：“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先生怎么还是一提起她就头疼。”

　　纪先生紧皱着眉心，一手扶着额头嗔唤道：“你是没受过她那一脚，别说你我在人界呆了这么多年，就是原来在天界，我也没见过这种武功，出手……出脚狠准快，干净利落，中招后几天我都还有晕眩呕吐之感，雪鸢，你明知道我不愿提起她，却偏要在这时提起，你是否还在怪我方才扰了你炼药？”

　　将最后一个药瓶摆好后，雪鸢立在药柜前，望着那些瓶瓶罐罐叹道：“也勿怪她对你动手，当初先生欲将去往异世的姐姐寻回，却不小心将在垂死边缘的那人拉了过来，我虽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但对照着初儿姑娘的性子，想来那里比我们这里要好上许多的，不然初儿姑娘不会惦念着要回去，当初救下那些人后将其送往柳溪湿地，先生也别觉得自己委屈，先生既欠了她的，自是要还的，对了，前几日她传信回来，说她在南篱有事脱不开身，要过些时日才能来北戡。”

　　回想起当时的场面，纪先生又觉有股晕眩感自脑中扩散开来，二十多年了，这毛病便这么一直缠着他，明明那人如今过得很好，对于他将她带到纪沧大陆的事也释怀了，可为何自己每每提起她就会头疼，他也全然想不明白。

　　握掌为拳，他轻垂了两下额角，道：“如今帝都局势一触即发，她若回去，小清子那边自是获胜几率大些，只是……初初儿和小清子的三世情缘……当初三神混战，月鹿一族是唯一全族魂灭的护神族，初初儿也因此和小清子恩断义绝，甚至毁了自己的三生石，此次北戡的夺嫡之战，只怕初初儿她……”

　　雪鸢早已敛尽眼中笑意，她垂眼望着自己苍白的手，一时心中酸涩难忍，鹿初，她的姐姐，那个十二护神族中拥有最高武力的战神，当初自己随纪先生来纪沧大陆，是为了能跟在他身边，背后，却也是为了赎自己当初犯下的罪。

　　万事皆是有因才有果，若不是当初她的一句话，小幺不会死，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三神混战，月鹿一族也就不会魂灭，没人知道当初的那场混战为何会将月鹿山染尽鲜血，鹿初却将战败的原因算在了带领月鹿一族抵抗玄武上神的青龙上神身上。

　　鹿初的三生石毁了，可那姻缘石上却是刻着青龙上神.的名字，所以就算石头粉碎，青龙的情劫还是鹿初，于此，如果他们不将鹿初骗下人界，如果不设计让他们在一起，青龙便无法重回天界，若是让他在人界一次次转世，只怕天界会被玄武上神搅得一团乱。

　　雪鸢心中黯然，面上却未露半分，淡言道：“姐姐和青龙上神之间的事，先生与我既然已经插了手，最后的结局，便也只能尽力去补救，当初去往堕仙台底，先生已经将灵力耗尽过一次，后来为了让初儿姑娘重回纪沧大陆，也是耗费了大量灵力，如今好不容易休整过来，雪鸢奉劝先生一句，莫要再在那些无聊的事上耗费灵力，不然到时候谁都救不了姐姐。”

　　她果然还在恼方才扰她炼药的事，纪先生心中喃道，“初初儿既然要回帝都了，我自是不必再打探她的情况。”说着，他起身朝药柜走去，张望了一番，低头问道：“这次你可有炼什么新药？”

　　“新药自是有的。”雪鸢头也不抬地说道。

　　“是什么？”

　　“一种可以很快去除淤血的药。”

　　纪先生疑惑，忙追问道：“这有什么……”

　　没等纪先生说完，雪鸢已经转身欲要出门，她边走边说道：“先生向来只关心闲事，怕是连阿司已经恢复前世记忆的事，你都没有察觉吧？”

　　驻足于门口后，她回身欠了欠身子，“初儿姑娘或许不懂从前的事我们为何要那么做，可阿司如何会不知，到时候，先生若是在与他过招时落了下风，雪鸢能做的，也只能是给先生递上去淤血的药了。”

　　阿司……

　　纪先生心中一惊，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记起了前世的事，不过幸好，初初儿拥有前世记忆的灵魄已被他封印了起来，想来就算是见到阿司，她也不会记起前世的事的。

　　只要……只要阿司不出事就行。

　　……

　　清风拂过，浓烈的竹子清香扑面而来，江林竹海的小道上，两个身影被层层暗光笼罩着，女子及腰墨发高高竖起，简单干净，只额间落着一条湛蓝眉心坠，一身湖蓝色长裙，面上裹着淡淡青色，袖口用布锻利落拴着，显得整个人十分干练，而她身旁的男子，一袭玄色长袍，乌黑的头发梳成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幽兰玉冠中，一双眉眼似剑下含星，他一手握着雕纹长剑，一手提着一个用楠木做的木马，嘴角带笑地跟在女子身后。

　　穿过竹海便是一户人家，阔别阴暗便有阳光洒下，初微因落在眼里的光亮下意识皱了眉，却又在见到敞开大门里的小身影后瞬间绽出了笑容，她忙加快了步伐，挥手喊道：“阿离！”

　　已经两岁的阿离正晃着脑袋背书，粉嘟嘟的小脸明明该是天真可爱的，偏偏那紧皱的眉心和微扬的眼角都将那份童真给抹了去，此时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倏然回头，圆圆的大眼猛地一睁，严肃的脸上霎时炸开了笑意。

　　阿离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桌上后忙颠着脚朝门口奔去，“小姨——”

　　初微跨进门口后便已半俯下了身子，待阿离跑近后，她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捏着他肉肉软软的身子问道：“有没有想小姨？”

　　“想。”阿离想也不想便回道。

　　“不枉小姨也天天念着小阿离。”说着，她稍一侧身，便抱着阿离往稚初身前凑了凑，“看看小姨给你带了什么。”

　　“小舅舅。”阿离先唤了稚初一声，而后顺着初微的视线往稚初的右手望去，眼中立即冒出亮光，“是小马。”

　　阿离憨傻可爱的模样立即让门口的两个大人喜笑颜开，初微乐呵呵地让稚初赶紧将木马放在地上，稚初脸上笑意未减，手却慢慢往后背去，“都说好几次了，别叫我小舅舅。”

　　初微立即用手肘捅了捅稚初，斥道：“你不是小舅舅是什么，还不快把木马给阿离。”

　　稚初似不经意的深深看了初微一眼，旋即又笑着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木马，“阿离，叫我一声姨夫，我就把木马给你。”

　　“墨、稚、初！”初微皱眉朝稚初低喊道。

　　阿离也跟着初微说道：“哦，小舅舅惹小姨不高兴，阿离不要小舅舅的小马，阿离只要小姨。”说着，便回身紧紧搂住初微的脖子。

　　门口一阵热闹，本来在屋里的怀瑾闻声出了来，看着初微笑道：“你一回来就宠着他，也难怪他爱跟你撒娇。”

　　初微忙抱着阿离过了去，临走前，还不忘暗下踢了稚初一脚，“你这个娘亲，和屋里的义父，两个人整天念着让小阿离背这背那，他才两岁，正是玩的年纪，我知道不能扰了你的育儿计划，可一年里我前后加起来也才回来二十天，当然要趁机让他放松放松，不然以后就成书呆子了。”

　　“我可没让他读死书。”怀瑾辩解道。

　　“是啊，你们只让他死读书。”一想起方才在外面看到阿离紧皱着眉头背书的模样，她就觉得心疼，她在两岁的时候能背上一两首唐诗，爸爸妈妈就已经高兴得差点将屋顶掀翻，而后不管是邻居还是亲戚，只要是没听过她背诗的，她都要被爸爸妈妈拉出来秀一遍。

　　而阿离呢，上一次她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能背上好几本诗词了，看着他如此，她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能怎么宠，就怎么宠啦。

　　听着两人的对话，阿离似乎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异常，忙用肉肉的脸去挤初微的脸，“阿离不死，阿离读书。”

　　初微心头一软，忙道：“今天小姨回来，阿离可以休息，你先去跟小舅舅玩，小姨跟你娘亲说完话便去找你。”说着，她便将阿离放在了地上。

　　阿离点了点头，从初微怀里下去后，他一路小跑地去找稚初了，初微不舍地回头，跟着怀瑾进了屋。

　　“怎么样？他的身子还不见起色吗？”初微林拧眉问道。

　　怀瑾眼里揉着一抹愁意，摇头道：“换了许多大夫，都没有办法，初微，我想着再过些时日，若是还不行，我便想带着他离开江林去别的地方想想法子。”

　　两人在谈的，是傅从之的病，原先他只是眼瞎和退却，两年过去，如今他已是下不了床，接连找了好些大夫来诊治，却始终查不出病因。

　　初微正与开口，怀瑾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以前晋王调遣了人到处寻我，所以我不敢出去，可现在……”渐渐地，她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满眼担忧地看着初微，“前几日我去集市的时候，听说睿王遇刺了，伤得十分严重，陛下大怒，将所有皇子都禁在了宫中，只怕现在晋王也无心再管我了。”

　　伤得十分严重……

　　那会是多严重？

　　初微不禁想着。

　　北戡帝会将众皇子软禁在宫中，那便说明他知道刺杀顾清让的，定是某位皇子，那到底是顾清墨还是顾清乔？

　　若是为了那皇位，只怕下手绝不会留情的。

　　他久经沙场，武功自是不错，可人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他……

　　一时间，初微脑中闪过很多画面，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心里是一阵狂跳。

　　“……看他吧。”

　　初微愕然回神，望着怀瑾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怀瑾握起初微的手，柔声道：“既然担心，便回去看看吧，我这么说，并非是想让你和他再在一起，只是，既然心中惦念着，回去见见故友，比如凝儿，比如阿乐，这样，自己也能安心，不是很好吗。”

　　再在一起，和他再在一起……

　　初微咬了咬嘴唇，望着怀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两年，她很少想起他，或者说，她很少让自己静下来去想谁，可是，方才一听到他受伤的消息，心里却豁然一阵酸疼。

　　不是她在疼，对不对，是那个失忆的她在痛，她曾说过，不会再喜欢他了，她自己的感情，当然是由她控制的，至于那个失忆的她，那是例外，她控制不住，却也可以不去理会。

　　见她沉默，怀瑾劝道：“若是你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想着不去见他，只回帝都去见见凝儿，一年前凝儿与陆太医成婚的时候，你托人送去了十几箱嫁妆，自己却忍着不回去，初微，你与我不同，晋王与我之间有着深仇大恨，所以我不得不躲藏，可睿王从未派人寻过你，若说他不想，我自是不信的，不然他也不会在陛下让他娶慕倾容时将南清已死的消息公诸于世，慕氏于他极为重要，他却将机会拱手让给了湘王……”

　　“别说了，怀瑾，我并非怕见他，只是担心见到顾子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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