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原太夫

　　这名男子看年纪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样貌英俊但脸色苍白，也不太精神，带着掩不了的病容，年幼患病而生的病痣残留在眼睛附近，看起来倒多了几分女性化的妩媚。

　　樱井律欠身行了个礼，“樱姬大人正在沐浴，请将军大人稍等。”

　　将军？

　　矶子震惊万分，和妹妹对视一眼，达到共识，樱姬大人连将军大人都认识吗？！

　　德川家定才想出声，屋内便传来樱姬柔软的声音，“律，请将军大人进屋吧。”

　　樱井律称是，上前为将军开门，抬椅子的侍从把德川家定抬进屋后就被遣退。

　　这会樱姬已经披上了单衣，头发还来不及擦干，湿漉漉的披着，有几缕贴在脸上，因为刚泡过澡的关系，脸上夹着两抹迷人的红晕，朱唇看起来甜美可口。

　　樱姬跪在地上俯身行礼，“将军大人深夜来访，妾真是受宠若惊，未能梳妆接待请您恕罪。”

　　“无需与我这般客气，歌桥。”

　　只有私底下两人相处的时候，德川家定才会这样称呼她，在她面前，他也不会摆什么将军架子。

　　“妾已不是歌桥了啊，现在的名字是樱姬。”

　　“歌桥也好，樱姬也好，你的真名从未告知过我。”德川家定从小被病魔缠身，身体羸弱，几十年来都是她在身旁照顾，这么多年了，她的容貌未曾发生过一丝一毫的改变，连头发的长度也是如此。

　　他一直都知道她不是人类，还记得幼时的自己将她当成天上的天女，她只是笑笑，于是又问她是不是妖怪，因为在他的认识中，有些妖怪是非常美艳的，专门用来蛊惑男人吸取他们的精魄为食，结果她还是只笑不答。

　　樱姬莞莞笑着，“妾早就不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了，连自己都忘记的东西，该如何告知大人呢？”

　　德川家定叹了口气，总算认真了些，“那就说说眼前的事，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来找你的原因。”

　　樱姬的笑容愈发意味深长，“妾也在想您是时候来找妾了，那么您希望妾怎么做呢？”

　　“十二代将军原本并不打算让我成为嗣子，是你一再反对而最终让我成为世子，所以才有了今天的我，若不是因为你，恐怕这样病弱的我早已成为继承人之争的牺牲品。”

　　恍若陷入了回忆，德川家定有短暂的沉默，之后才继续说，“黑船来航的时候你又为了幕府身受重伤，调养这么多年才慢慢恢复过来，如今我又拿什么脸面来要求你治好我的病，反正人总归是要死的。”

　　“说服家庆立你为世子只是因为妾觉得您更适合做将军而已，至于妾受伤之事更与您无关，是妾大意了，所以您无需这样想。而且，若不是妾没能阻止马修·培里，您也不用签订不平等条约。”

　　“你为幕府已经做得太多，如今还委身吉原……”

　　樱姬不疾不徐的打断他的话，“将军大人到访不是来说这个的吧？”

　　既然她不愿意谈及这个话题，德川家定只得作罢，简要的说明来意。

　　他的正室天亲院有君和澄心院寿明君都没有生育，即便迎娶了岛津齐彬的养女天璋院笃姬也依然没有后嗣。继承人候补者有庆福和庆喜两人，如今幕府分为两派，拥立一桥庆喜的一桥派和拥立纪州藩德川庆福的纪州派，随着他现在身体状况的恶化，两派的矛盾日益激化。

　　“庆喜比我优秀……”

　　欲言又止的话被樱姬抢走接下来的发言权，“妾不喜欢一桥庆喜，一桥派企图抑制幕阁专政，妾的职责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菊千代是个好孩子，4岁就成为纪州藩主，而且是德川家家谱中和您血统最近的人。”

　　“那孩子确实有能力，但是……”

　　他刚满十三岁，太年轻了，恐怕不能压制住手握大权的井伊直弼。

　　仿佛是听到了他没有说出来的后半句话，樱姬勾起双唇，柔顺的气质一变，多了份肆意的张扬，“现在还不是除掉井伊直弼的时候，需要他将菊千代推上将军继承人的位子，等他的存在变得毫无价值，妾会处理这件事。”

　　这是她的保证，从她发誓效忠幕府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是为了辅佐幕府而存在的。

　　“我的时间不多了，既然歌桥这样说便这样做吧。近日我会召集直弼与阁老们宣布庆福担任继承人的决定，可是考虑到一桥派的反对，为了庆福的安全，我想把他暂时安排在你这里。”

　　“妾会保护好他。”

　　“那孩子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憧憬着你，现在这个年纪，只要是喜欢的人说的话，一定会牢牢记在心里的。”

　　自从黑船来袭事件后，德川家定就知道这必定会带给日本很大的变革，其实这只是个导火索而已，将军和天皇，一个国家不需要两个“王”。

　　两股势力愈斗愈凶，黑船成为契机，天皇重新站在政治舞台上，这样下去……幕府的末路不会乐观。正是如此，才更加需要一个有能力的将军，加上歌桥的帮助，幕府便不会完结。

　　“让妾使美人计吗？不错的主意呢，原来您心里早就计划好了，在等妾上钩吗？”柔媚的嗓音加之轻嘲的语调，反而给人一种别样的风情。

　　德川家定怀念的笑了，被驱散了病容似的，脸上有那么一瞬的阳光和温暖，“歌桥你说话还是老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常常被你训斥。”

　　“妾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眼前这个病弱男人仿佛和二十年前的少年模样重叠，明明不喜欢朝廷的明争暗斗，却还是被推上了不能回头的道路，站在高处总是不胜寒，虽然他没有说出来，但她能够感受到他的寂寞和悲伤。

　　不再去想那些已成历史的过去，樱姬绽开平日里招待客人时用的最蛊惑人心的冶艳笑容，“天色很晚了，需要妾侍寝吗？将军大人？”

　　德川家定半开玩笑道，“我的病骨头可还想再多撑几日呢。”

　　“将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您觉得妾像雪女那般会吸男人魂魄吗？”

　　“你在吉原的几年里，已经有无数男人为你失掉了心魂吧？”樱姬，历代吉原太夫中最最出色貌美的一人，她的艳名甚至都流传到国外去了，好多外国人漂洋过海前来江户只为了一睹芳容一亲香泽。

　　樱姬对见过的那些男人没什么好感，脸上虽带着笑，美眸里的笑意却渐渐退下去，漆黑一片看不见尽头，“世上的人皆是如此，能够轻易的付出真心，明明禁不起一丁点的考验，为何还要爱人呢？”

　　“如果不爱人的话，人类怎么繁衍后代生生不息？歌桥难道没有爱过的人吗？”

　　“爱？什么是爱？为什么要爱？妾可不懂这些，就像人不会知道樱花为何开出了红色的，和人类认真的话，樱花便回不到以前纯白的时候了。”樱姬的眸子愈来愈深，最终演变成一汪没有波澜的池水，哪怕丢块石头进去也激不起涟漪。

　　德川家定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知道她之前经历过什么，但是这样的她让自己很心疼。

　　“红色有什么不好？白色纯洁，红色浪漫，各有千秋。你会这么想，只是因为还没有遇到你爱的人而已。”

　　无法去爱，无法相信爱，无法接受爱，等待在前方的，什么都不会有。

　　“您的想法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这么天真，有哪个男人会真心爱上一个游女？既然将军大人不留宿就早些回去歇着吧。”

　　对方都下了逐客令，德川家定也不多留，叹息一声后招呼门外守候的侍从进屋，临走前意味深长的说了句，“歌桥，不要让自己被责任栓得太紧了。”

　　他是真心希望她能够获得幸福的，毕竟她是自己在这个世上最亲最爱的人。将军家没有所谓普通百姓的亲情爱情和友情，有的只有地位和金钱，权力的斗争是很残酷的，哪怕是血缘关系也禁不起这样的考验。一直以来，陪伴在他身边照顾他、关心他、教导他、保护他的人不是别人，是她歌桥啊。

　　“自己的事妾很清楚，妾该做些什么也很明白，否则，直接把那些外邦人赶出去便可。”她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他们必须面对洋人，这是潮流所趋不争的事实，不是你逃避龟缩或者强行蛮干他们就会自己消失，他们有洋枪洋炮，在战场上使用冷兵器肯定要吃亏。

　　“只要他们不威胁到德川天下，妾便不会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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