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原太夫

　　“为什么不纳了妾……吗？”

　　听到樱姬的声音矶子才恍然发觉自己竟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不过她也是真的好奇，便殷切的等着答案。

　　樱姬捏着酒杯，轻轻转动，像是用心欣赏着上面的金丝缂画，许久才漫不经心的回答，“因为妾是游女吧。”

　　矶子并不认同，且不说后半生究竟过得如何，吉原还是有不少游女被客人赎身娶回家的，而成为太夫，找个有钱有势的恩客替自己赎身，可以说是几乎所有游女的一生恳愿。

　　此时楼下的舞台上，五个盗贼撑着同样的写有“志ら浪”的纸伞在花道上列成一排说七五调”的台词。

　　虽然没有看完整整出戏，但盗贼扬起的“惩恶扬善”旗帜还是感动了矶子，比起仗势欺人官官相护的官员，到底是劫富济贫惩恶扬善的坏人们更容易让观众投入感情。

　　樱姬抿了一口酒，香浓的酒精携着淡淡的樱花香顺着舌头流入喉咙伸深处，真是唇齿留香，回味几许后悠悠然说道，“河竹默阿弥的很多作品都是以盗贼或者小□□为主角的，尽管他们在戏里大活跃了一番，但终究还是死掉了。”

　　矶子惊讶的朝花道上的五人看去，“您的意思是他们会被抓住并处死吗？”

　　作为折子戏上演的《青砥稿花紅彩画》只有这部分剧目，又叫《白浪五人男》，是没有关于盗贼们被官衙包围的后续的。

　　看出樱姬没有想回话的意思，樱井律替她说道，“三人被捕，菊之助切腹，駄右衛門也险些被捕。”

　　“啊……”

　　矶子显然觉得这样的结局有些令人难过了，难道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必须以悲剧结尾才会令人深刻吗？

　　曲终人散，但吉原的夜晚还没有结束。

　　樱井律替樱姬戴上方巾并整理好裙摆后搀着她离开，隔壁的移门没有拉严实，一个衣衫不整的高大身影站在那儿，透过不大的缝隙，只看到了她那锒铛作响的发簪流苏以及向后拉的很大的衣领，露出一截引人遐想的雪白脖颈。

　　直至走下楼梯，樱姬才噙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朝楼上那间和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矶子牵着睡眼惺忪的妹妹，突然感到樱姬停下了脚步，便奇怪道，“樱姬大人，怎么了吗？”

　　“没什么，发现了一个无聊的男人罢了。”

　　听闻她这样说，樱井律皱了皱眉，朝樱姬刚才看的方向看去，却没有发现什么，但依然把这件事牢牢记在心里。

　　大文字的老板把樱姬一路送到门口才在樱井律的示意下停下脚步。

　　夜晚的风有些凉，樱井律抖开事先准备着的二蓝色唐衣披到樱姬身上，“樱姬大人，夜深了，不如回了吧。”

　　樱姬似乎还在回顾刚才的戏剧，手上拿扇子打着节拍，漫不经心的从鼻腔里发了个单音节出来，“嗯。”

　　其实矶子在接受教习的时候就已经提前颠倒了昼夜作息，为了能更好的适应以后得生活，没想到樱姬处竟然和别的太夫不同，这让她一时半会调整不过来。

　　想着事的矶子没有注意前面的情况，猝不及防撞在了樱井律的后背上，吃痛的摸着鼻子，发现樱姬和樱井律都停了下来。

　　心细如发的樱井律只需要樱姬一个眼神就看穿了她的想法，跑向不远处的一个卖货郎，同他低语了几句后领着人过来。

　　看到樱姬的半张脸时卖货郎其实是有些猜测的，他在这里叫卖也有很长时间了，不敢说能把所有游女认个眼熟，但比较有名的几个还是非常熟悉的。

　　怎么说他也是个男人，自然会幻想美丽的女人，怀中还藏着新发售的画册呢，而眼前这个人眉眼间像极了扉页上的人。

　　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而且每夜存在于梦中的人近距离的站在眼前，卖货郎差点没两腿一软跪到地上。

　　“矶子，还有抚子也是，打起些精神来吧，去挑些自己喜欢的。”樱姬那扇子轻轻打在抚子的脑袋上，动作轻柔的很，抚子依然迷迷糊糊的，还是被矶子掐了下手心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樱姬把一脸状况外的抚子的头掰过去，“去挑几件吧，难道喜欢的就留下。”

　　抚子到底年岁小，没有矶子的顾虑，欢欢喜喜的扑向了货担。

　　樱姬自己也在箱子里挑挑捡捡，还以为是给自己挑的，不料却唤了声矶子，取下她头上单调的梳钗，把一根金鱼簪插到发间。

　　绝美艳丽的脸就在眼前，甚至能感觉到呼在自己额头的呼吸，即使是如此近的距离，这张脸上依然找不到任何瑕疵，那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睫微微煽动，好似有跟羽毛直接在心尖上挠。

　　矶子忙低下头，掩饰自己慌乱的眼神。

　　“害羞什么，妾看着很适合你，你看抚子都挑了两样了。”

　　矶子哪里还敢抬头看樱姬，也没余力去想些有的没的，随手在货箱中抓了什么，瓮声说，“我、我选这个就够了，非、非常感谢樱姬大人。”

　　矶子和抚子每人各挑了一支簪子，最后还是由樱姬做主又给她们添了几件首饰和颜色明亮的布料，至于是做成衣服还是别的就看她们自己了。

　　货担上放不下太多东西，所以一般卖货郎们都会随身携带不易带的样品，这个卖货郎身上就带着许多布料的样品，剪成一小块方布贴在册子上，确定订单后次日会拿来相应的货物，确认没质量问题后再付清余款。

　　穿戴的巨额花费，前呼后拥的侍从们的工资等等都得由太夫自己承担，所以樱姬负责矶子抚子的衣食住行是应当的，而且随侍新造和秃的行头也侧面体现了太夫的身份，只要在能力范围之内，太夫在穿戴上不会刻薄她们，但像樱姬这么大手笔的可从来没有过。

　　直到几人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卖货郎依然呆呆的站在远处，消化自己竟然见到了樱姬以及她比画册中还要美丽的事实。

　　越是美丽的东西其背后往往隐藏着等量的黑暗，吉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烟酒的味道，脂粉的味道，金钱的味道，权利的味道……各种欲望充斥着夜晚的吉原。在这里，各种人性赤/裸/裸的暴露出来，自私、贪婪、淫逸、傲慢、虚荣、嫉妒、暴怒，人类是丑陋的。

　　但是人终究会被表象所迷惑，看到的也只是虚伪的外壳而已。

　　一注水流倾下，在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涟漪，将漂浮着的花瓣推向木桶边缘，腾腾热气晕出一副雾气朦胧的画卷，里面的一切都是飘渺的。

　　樱井律试了试水温，不高不低正合适，“樱姬大人，热水准备好了。”

　　正在整理衣柜的矶子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拿着又开始打瞌睡的抚子跑过去，想要伺候樱姬沐浴更衣，可惜的是慢了一步，只见樱井律已为她取下钗子梳卷，拆开发髻后漆黑的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在烛光下散发着幽幽光泽，将那张原本就美得绝伦的脸映衬的更加美好。

　　“这里交给我就好，你们去外面守着。”

　　姐妹俩带着疑惑被樱井律赶出门，许久没有反应过来，一般来说不是掉个头的吗？为什么最后离开的是她们？不是应该让她们来伺候樱姬大人沐浴吗？男众确实有帮太夫打理琐碎小事的职责，但沐浴这种事情……

　　待身上的衣物全部褪去后，樱姬任樱井律抱起慢慢放入浴桶中，温热的水瞬间没过胸口，感觉全身心都放松下来。

　　“律，跟着妾后悔了么？”

　　她微微仰面，透过薄薄的白雾看那张这么多年都未曾变化过的俊美脸孔，灯光将他的侧脸勾画的异常精致，冷硬兼着柔和的线条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多少年来都是他陪着她渡过，在这样漫长的生命中，若是没有他的陪伴，自己一定会在寂寞中独自凋零吧。

　　樱井律仔细的清洗着她的身子，修长的手指拂过每一寸白皙嫩滑的皮肤，不带半点□□，轻轻按揉，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般爱惜温柔。

　　“我的一切都是您的，能够站在您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要把妾当成你全部的世界啊，总有一天妾会消失的。”樱姬凝视着红粉色的花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您若死去，我也将追随而去。”

　　说话间樱井律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平缓的语调带着无比的坚定。

　　红唇弯起，樱姬的眼瞳中稍纵即逝一抹浅浅的眸光，“律，你也是个笨蛋呢。”

　　他不置可否，又何尝不止一次嗤笑过自己。

　　“你们是什么人——啊！”

　　门外突然传来矶子的惊呼，樱井律安抚樱姬不要担心后拿过刀架上的太刀出门查看，发现有十几个武士打扮的人堵在门口，其中两个分别抓着姐妹二人，捂住她们的嘴不让其再发出声音惊扰其他人。

　　樱井律的目光下移至他们的腰牌，随后收起刀作了个揖并说明是自己人。

　　一得到自由，抚子立刻后怕的躲到姐姐身后，受惊兔子般探出脑袋防备地盯着他们看。

　　这时，武士们整齐的让出一条路，一个身穿白色亵服的男子躺坐在椅子上由两名侍从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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