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墟将夜

　　将军帐中，萧战坐在主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客座上的岳清，他目光炯炯，不怒而威。

　　浓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岳清倒是毫不在意，眼神温和又坚定，谦逊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凛然之势。他斟了一杯酒，笑道：“这一杯，我敬战王。”

　　萧战把玩着手中酒杯，神色冷峻，“岳公子不请自来，难道只是为了喝酒？”

　　“自然是为了平廊战事，平廊有邙山天险，自古以来，争夺平廊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杀敌一千，自损两千。三十五万兵力想在一个月内攻下平廊，只怕是难于登天。”他吐字不疾不徐，却字句切中要害。

　　萧战心有不悦，扬眉道：“哦，看来公子有妙计？”

　　“妙计算不上，不过是机缘巧合。实不相瞒，我是上禹信王之子，岳清。”

　　话音刚落，廖光已经举起了长剑，怒斥道：“果然是敌国走狗，快说，你混进这里有何目的？”

　　萧战挥手示意他道：“廖光，你且退下，本王想和岳公子好好谈谈。”继而凝眸望向岳清，讽刺道：“你倒是坦诚。”

　　岳清见他还没有放下敌意，继续解释道：“我素来不喜权谋诡道，这次来上尧，本意是接柏乐回家。谁知因缘巧合竟牵扯到王爷。她心思单纯，一心只想报恩，我自当陪她一起留下。战王爷若是不相信，尽可以驱逐我们，只是这样一来，这段恩情也只好来日再报了。”

　　萧战皱了皱眉，沉声道：“可你终究是上禹的人。”

　　岳清垂眸，神色微凉，缓缓道：“千百年来，上尧与上禹因为共生关系不得不相敬如宾，唯恐牵制之力失衡而使中洲沉没。可是战争并没有因此消失，两国之内，皇权也早已更迭了千百回。边界百里不在上古束缚之内，更是成了修罗场，战事三百年一轮回，白骨累累不过是当权者野心的祭品。岳清只是不愿看到平廊三百年的基业再次毁于战火。”

　　这些话与萧战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心中的戒备也消减几分，语气也不觉温和许多：“我自是不愿看到血流成河，然而在其位谋其政，身为将军，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看来战王也不是喜欢杀戮之人，他心怀天下，与自己的价值观颇有契合之处，岳清心里对他不觉多了几分好感，他笑道：“岳清既然答应留下，必当尽心竭力助王爷一臂之力，只是，岳清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萧战挑眉不语。

　　岳清平静道：“我有一计，可使上禹不战而降，计成，还请王爷能顾惜两国将士的性命，休战议和。”

　　他的话让萧战不觉一愣，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一份天大的诱惑，但是他不相信，岳清会有那么大的能耐。

　　仿佛是看透了他的怀疑，岳清温润一笑，缓缓道：“请问战王，此战的艰难之处在何？”

　　“在于邙山，邙山自古就是神秘之地，山中地形更是年年生变，所以至今没有准确的邙山地图，据《中洲通史》记载，先过邙山者，必先损一半兵力。”

　　“所以，强度邙山至少要有七十万兵力，方有把握取胜。”

　　一语戳中萧战的痛处，他垂眸沉默不语。除夕家宴，若是他不应战，他的父皇必会立刻释了他的兵权。

　　况且，他迎难而上，也并非只为争权，更是为了十年前的一个约定。这一次，他出战不是为了讨好谁，而是为了自己，为了洗刷这些年他受到的耻辱。

　　想到这里，他心中便释然了，纵然此战不胜，魂归疆场，也比被推上断头台来的光荣。这一次，他破釜沉舟，要同命运来一次叫板。许是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待他回过神来，正迎上岳清关切的目光。

　　他的眼神似有洞察世事的明澈，像是能看穿人心，却又因着那一份真诚不会给人咄咄逼人的感觉，那种发自内心的关切，暗藏着能鼓舞人心的力量。

　　萧战此刻才发觉，岳清与柏乐是如此的神似，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联系。

　　他们二人是如此般配，仿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萧战心底忽而生出一种落寞，他用淡淡的笑意来掩饰自己的落寞，道：“公子既知我军困境，又如何助我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王爷可知道邙山的传说。”

　　萧战回想了一下，皱眉道：“传说邙山是平廊的守护山，随平廊而动，哪国拥有平廊，邙山便成为哪国的屏障。”

　　“不错，上禹史册有记载，三百年前，我方百万将士强度邙山，及至平廊时仅存五十一万人，虽如此，却还是一举拿下平廊，如此看来，上尧从北入平廊，要过邙山，上禹从南入平廊，也要过邙山，可世人皆知，中洲只有一座邙山。”

　　萧战愣怔在原地，上尧藏书阁在二十年前付之一炬，虽有史官重新编纂，却也谬误层生，看不真切。而地图上，邙山也不过是须臾一点，三百年已过，又有谁在意过它的迁移呢。

　　岳清嘴角微扬，缓缓道：“若是我猜的没错，邙山是有生命的。”

　　他说得镇静坦然，萧战却觉得似有一股凉意蔓延至后背。

　　他还是不敢相信，争论道：“邙山再玄奇，也终究是石土堆砌而成，有何生命可言呢？”

　　“人类不过血肉之躯，就能承载无穷智慧。尘土累砌千年化为高山，如何不能生出神识。万物有灵，世间风雨草木皆是生命。”

　　萧战眼前突然飞过柏乐对着竹子自言自语、对着空山打招呼的画面，他猛然从座位上起身，犹疑道：“你和柏乐，到底是什么人？”

　　岳清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淡淡地说：“我会和柏乐一起寻找移动邙山的方法，若是七日之内不能返回，还请将军……另作打算。”

　　萧战微怒：“你竟忍心让柏乐涉险？如此，我宁可拼死一搏！”

　　岳清沉眸，显然是没有料到萧战对柏乐竟用情至此。

　　他起身，温润的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柏乐远比你想象中坚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会陪着她，保护她，和她一起承担所有选择的后果，无论这结果是好是坏。”

　　萧战眼里，柏乐美好且脆弱，理应捧在手心里好好呵护，让她一辈子活在阳光里；可是在岳清眼里，她是勇敢而坚强的，她有权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她喜欢流浪，岳清便陪她流浪，她喜欢安稳，他会给她一个家。

　　听了岳清的话，萧战才有些顿悟，其实，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柏乐，他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只是一味的想对她好，却没有问过她的想法，半晌，他轻叹一声道：“何时出发？带上本王。”

　　岳清没料到他会跟来，迟疑道：“军中不可一日无主，还请战王三思。”

　　“你既有你的选择，我亦有我的坚持。”

　　这军中将士，曾陪他出生入死，他不愿看到他们命丧邙山，再者，他怎会允许柏乐为他而涉险，而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呢，多一个人，总多一分照应。

　　——就当是一场豪赌，赢了，皆大欢喜，输了，也再无遗憾。

　　岳清知他决断，再无变更之意，便不再劝阻，道：“时间紧迫，我们明日便出发。”

　　萧战面容舒展开来，举杯走至岳清身边：“那便饮了这杯酒，明日入了邙山，你我就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了，过去的种种不快，也都烟消云散了。”

　　岳清答应着，与他击拳一笑，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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