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墟将夜

　　清晨的阳光被战鼓声震碎，五位将领率各部迅速集结。

　　泛红的天幕下，黑色的铁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萧战在瞭望台上站了许久，玄色盔甲不知何时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鼓声落，各部已然就位，萧战步履坚定，缓缓走到阵前。晨雾里传来了他浑厚有力的声音：“众将士听令，我已决意去邙山寻战胜之法，我不在时，暂由廖光执掌军务，见他如见本王。”

　　“将军！您不能去啊！”廖光眉头紧锁，极力劝阻，“邙山凶险，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该如何是好啊！”此时此刻，他已经在心里将岳清鞭笞了几百遍，也不知道他是给将军灌了什么迷魂汤。

　　萧战压低了嗓音，冷冷道：“这是军令！”说着将一个锦囊交于廖光，“我走后，你便将它打开，后面的事皆托付于你。”

　　廖光无法，只得接了锦囊，眼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隐去。

　　岳清和柏乐早已收拾好行李，在远处草地上等候，恒远也跟过来为他们送行。

　　“我和柏乐先走了，军中之计还劳师兄照拂。”

　　“放心吧，你托付的事我都一一记下了，定不会让你失望。”

　　言语间，萧战已经驱马而至，他朝岳清递了个眼色，道：“我们该出发了。”

　　柏乐早已等不及了，翻身攀上马背。黑骏昂头抖了抖马鬣，嘶鸣一声撒着欢儿飞奔而去。柏乐兴冲冲的回眸喊道：“我们要不要赌一赌，谁的马儿更快!”那欢快而明亮的话语，就像是要迎接一场游猎。

　　这个家伙，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危险，或者所有危险在她的光芒照耀之下，都不值一提。岳清与萧战都被她的光芒所打动，大战在即的沉重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的斗志。

　　他们扬起鞭子，策马而上，终于追上了那抹火红的影子，萧战看着她稳健的身姿，神情有些诧异：“你几时学会了骑马？”

　　她昂头，骄傲道：“昨天晚上。”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军中战马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烈马，寻常骑兵也要与它磨合半月方能得到马儿的认可。”

　　柏乐神秘兮兮的笑了笑，道：“如果我说，我能听懂马儿的话，你会相信吗？”

　　萧战心中一惊，难道柏乐有意向他透露自己的身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柏乐冲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又扬起鞭子跑得更远了。

　　萧战旋即轻松一笑，低低地道了声：“我相信。”失神间，岳清已经驱着马将他甩得远远的，马蹄溅起的灰尘就像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萧战有些闷闷的，也喝了一声，追了上去。

　　就这样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三人时而齐头并进，时而一马当先，不多时就来到了邙山脚下。

　　萧战望了望那黑压压的山势，下马并解下马绳，道：“山势险峻，不能骑马，我们徒步上山。”

　　“也好，”柏乐点了点头，笑着拍了拍黑骏的脑袋：“你带着伙伴们回去吧，还记得来时的路吗？”马儿轻轻哼了一声，似是回答，然后扬起马蹄嘶鸣一声，带着其他两匹骏马扬长而去。

　　岳清微笑着接过她手里的行李，道：“我们走吧。”

　　踏进邙山，就像是踏进了地狱，沉重的暗绿色没有一丝生气，乌云般压在心口，令人窒息。丛林密叶遮蔽了天空，没有阳光，没有风，只有散不尽的白雾。

　　柏乐在密林里穿行了半晌，却没有捕捉到一只树灵的影子，那些树就像是死去一般，没有灵魂，徒留繁茂的枝叶，她轻声道：“这里的树长得如此茂盛，却没有一丝生气，好生奇怪。”

　　萧战虽没有柏乐的感知力，却依旧感受到了死亡般的气息，他神色警惕，灼亮的眸子时刻关注着周围的异动，宛如出猎的雄鹰，他察看半晌，道;“这里就像是一座迷宫，永远看不到尽头。”

　　岳清倒是从容许多，眸色深沉冷静，平静无波。不知为何，密林总带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安静的打量四周，感觉有无数条影子在身边转换。他将目光从枝叶转移到地面，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异样，“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他们停住了脚步，紧紧的靠在一起。周围的巨树褪下了伪善的外壳，颜色由深绿转为深黑，缓缓移动起来。远处的山头逐渐夷为平地，一座高地正从他们的身后升起。

　　“快离开这里！”柏乐大喊一声，拉着他们二人跑了起来。在这里他们终于体会到了何谓移行换景，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入了另一方世界，那是更为黑暗的世界。

　　“柏乐，这附近可有什么生命的存在？”岳清问道，若是能及早的找到邙山的化身，也许就可以摆脱困境了。

　　柏乐摇摇头，“我什么也没看到。”

　　萧战踌躇了半晌，终于问出来心中的疑惑：“柏乐，你是不是能看到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既然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就应当互相信任。柏乐毫不犹豫的点点头，道：“没错，我是树灵，可以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

　　远处的山峰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灰蒙蒙的没有颜色，柏乐忽然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一个梦，她迟疑道：“虽然没有感知到生命的存在，可是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熟悉，岳清，我好像来过这里，在梦里。”

　　岳清眼中绽开了一道光，如果柏乐也有这种感觉，那就说明他们努力的方向没有错，这里一定存在着至为关键的秘密，他缓缓道：“我对邙山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萧战听得云里雾里，无奈摇头一笑。

　　岳清说起了自己的梦境，“我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我在一位蓝衣女子的指引下，穿过密林，抵达一处冰湖，在梦里她说过很多奇怪的话，还提到了邙山。”

　　“仅仅因为一个梦？”萧战忽然觉得此行甚是荒唐，不觉失笑。

　　“若不是后来在梦中得遇柏乐，又在无意中翻阅了邙山战纪，我也会觉得荒唐。”

　　“罢了，”萧战摆了摆手，既然树灵的存在都是真的，那邙山的传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他释然道：“来都来了，那便一探究竟。”

　　柏乐第一次施展控灵咒的时候，也是在邙山的梦境里，她莞尔一笑，忽然有了主意，“我记得这里有片冰湖，我记得它的气息，如果能顺着气息寻找，我们就可以走出密林了。”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山中气息，意识不断游走于令人窒息的密林，终于在某一处触碰到刺骨的凉。

　　那种熟悉的感觉，不会错的！

　　她睁开眼睛，欢喜道：“找到了，跟我来，我们要在山势变化之前赶到冰湖！”

　　他们疾速向前奔跑着，奈何周围的树木比人还要机灵，早已摸清了他们的心思，树枝上都幻化出了锋利的尖刺，藤条就像是章鱼的触手一样，朝他们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魔鬼般的尖刺与触手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没有留给他们丝毫逃脱的余地。情急之下，岳清与萧战背靠背将柏乐护在中央，用剑和短刀来抵抗着树的攻击。藤条越来越密集，他们的身上都绽开了密密麻麻的伤口。

　　柏乐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干着急，慌乱中，她瞥见了树里的生灵，他们就像是从地狱而来，身上没有生命的气息，狰狞着面孔，眼里只剩下屠杀的欲望。

　　藤条终于将他们团团裹住，越缠越紧，有一截树枝幻成利剑的模样，直指岳清心口。柏乐眼睁睁的看着利剑越来越近，眼泪止不住流下，失声痛哭道：“不——青团——”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呼喊，一团明亮的红光从岳清心口处冉冉升起，将利剑猛力震开，红光越来越汹涌，将缠在他们身上的藤蔓尽数撕裂，散落的残枝在触碰到地面时化为灰烬。

　　“快走！”挣脱束缚的间隙，柏乐带着二人向冰湖方向疾行。

　　没有人注意到，柏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逃到了一块空地，终于可以停下来歇息片刻。岳清这才觉得胸口微微作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硌了一下。

　　他从怀里摸出了柏乐送他的荷包，仔细打开，才发觉里面除了香包，还有一颗红玉般的珠子，那珠子生得玄妙通透，倘若没有那道碍眼的裂痕，堪称完美。“方才的红光，莫非是它？”岳清默默想着。

　　还来不及细想，身后就传来了萧战惊慌失措的呼喊。

　　“柏乐！你怎么了！”萧战搀扶着突然虚弱的柏乐，神色紧张。

　　岳清疾步来到柏乐身边，只见她脸色惨白，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柏乐！你受伤了？”

　　柏乐强撑着站起来，抹去了嘴角的鲜血，笑道：“我没事，可能是跑得太急了，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我能感觉到冰湖就在这附近了。”

　　“几时受的伤？伤在哪里了？”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最近太累了，方才跑得又急，你们不用担心，密林又要变化了，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或许是因为她刚才太过担心自己的安危，才会急火攻心受伤吧，岳清有些自责，不由分说地背起了柏乐，“还是我背着你，你来指路吧。”

　　萧战还是想不明白：明明他和岳清将柏乐紧紧护住了，她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呢？还有方才的红光，又是从何而来？他登时觉得，这个世界还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终于走到了冰湖，三人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周虽然草木茂盛，却没有任何色彩，如同死去了一般，荒凉又寂静。幽蓝的湖水是这方天地里唯一的色彩，湖面平静无波，像是凝固的时间。蓝色的水雾透着寒气，在这个黑白的世界里宛若幽灵的存在。

　　冰湖旁立着一块青石，青石上卧着一位黑袍男子，他眉目清冽，带着些遗世独立的淡漠之色，如瀑的青丝用一串藤条懒懒的缠着，碎发垂落在耳畔，几分慵懒几分冷漠。

　　听到有脚步声，他只是眯了眯眼，“这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他笑了一声，像是觉得无趣，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柏乐远远地望见了他，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你是什么人，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

　　那男子身躯一震，缓缓飘落到地面，他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愣愣的看着柏乐，问道：“你是在和我说话么？”

　　“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吗？”柏乐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太过夸张，只好点头道：“你是不是迷路了，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走。”

　　听到柏乐的话，岳清和萧战有些惊讶，他们循着柏乐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得到空荡荡的湖面。

　　那男子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喜悦之光，清冽的眼睛像是晕开了一抹阳光，温暖如春，他神色有些复杂，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轻声道：“的确是迷路了，谢谢你。”

　　他的音色空灵而落寞，像极了大漠里孤独吟唱的鸣丘，带着些神秘的蛊惑之感。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柏乐疑惑的看着他，见他没有回答，又道：“我是柏乐，你的名字呢？”

　　他的神情一瞬间凄凉无比，年轻俊美的脸上多了些不相称的沧桑之感，“名字么，我已经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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