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首任女舰长

　　墨海水军署麾下战舰，通常于中舱位置设有两座瞭望塔，与阔长五十丈的舰桥相连，形成一株惟妙惟肖的福寿灵芝。设计初衷既是为航船祈福吉祥，又是为了方便向舰桥指挥舱传递消息。

　　指挥舱与两座瞭望塔之间悬有缆索，若逢战事，瞭望塔内的司令官可点燃缆索之上的“火老鼠”，将战况消息迅速运抵指挥舱。管带执令后，再以此法，放令瞭望塔，司令官通过旗语将各项命令布置全舰。

　　因此，舰桥正是一艘战舰中最关键的位置，它那上面干净坦亮、一目了然，自然不会影响到管带的视野……此时，苍劫号指挥舱内的一员老将，已是气到了怒发冲冠的地步，只因边侧彩云号竟将锤头用到了自个儿身上。

　　方才他亲眼目睹到，舰桥右瞭望塔连根拔起，和着里面的人，片刻变得稀烂抛上半空，复坠到水里。

　　整个用时片刻不到，几条鲜活生命竟这般去了，着实死得窝囊。

　　老将干脆脱了他的乌金盔，愤恨地抛于地上，本是一副矍铄稳健的模样，自见了年轻后生们一飞冲天，便再也无法克制情绪，手指着舰桥上的窟窿微微打颤：“刘洪！你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他浑然不理立于舱门紧紧握拳的银甲小将，这人自被喝了一通后就不敢再说话，只拿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偷看。隔他五步之远，站着的老者，面容枯瘦，雪发垂腰，穿一件飒然白衫，辅以满满的白鹭刺绣，腰悬罗经仪，老神在在。

　　听闻管带的怒叱，老者动了动袖筒，权当了抱拳，藏在褶子里的眼睛，混浊无光：“禀管带大人，那是鞭杆。自古两军交战便是这样，刀剑无眼，还请管带大人息怒。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快些撬开瀛舰那张铁嘴……”说完，老者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与他分开两边的银甲小将。

　　“杨将军，你方才说到的那名女子，身份极端可疑，把她抓起来。”似是习惯了代管带发号施令，他语气颇随意。

　　姓杨的营佐忿忿难平，又不得不低眉顺目，心料这刘大人谱子一向摆得大，若不是今次他向管带大人进言，说是墨海北滨有几艘战舰困于地磁迷失了航向，须驰援救困，并实地勘探地磁之事的来龙去脉，他们的船也不会找上彩云号。接着又巧遇瀛匪作乱，便糊里糊涂地跟着彩云号溯流北上，直到方才竟白白挨了一榔头，也难怪管带大人怒不可当，他一向爱兵如子，怎肯生这闷气？

　　杨营佐刚一推开舱门，就见管带大人差人执了鞭杆之令，当时也未曾觉得有何不妥，匆忙向他禀报了葵仙村与那名叫卓芬的女子之事。没成想他刚把话说出半句，管带大人就打发他立到门口，还骂他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杨营佐登舰不久，怎敢违逆这位狂心古怪的管带大人？“邵鸿振是以虎威将军衔领了苍劫号管带的职，哪一头我都得罪不起”这类的念头，也的确占了上风，谁知道他竟铸下大错？

　　就在那一执令、一循令之间，几位同袍竟再也见不到了……与此同时，暗流蓦然闯入杨锐心头，逐渐汇聚成一个欲将人深深扯入的大漩涡，漩涡里飘曳着的，竟是那流落悲苦的卓芬。她的脸与她的话犹如碎片一般占据着漩涡，点点滴滴此时想起令杨锐毛骨悚然，背上的银甲连带着冰凉透心，冷汗涔涔。

　　“地磁、彩云号、溯流北上……打不开的铁疙瘩，火攻利器？！”瞳仁都快似瞪将出来，游移不停。

　　时下，他放眼望去，这指挥舱内操舵的三位舵手、服侍邵大人的三个水兵、还有航海士刘洪刘大人，每个人身上似乎都发散着一层灰气。他不能把这疑虑体现得太过明显，只得暗想后招，朝邵大人坚实的背影拱手：“末将，遵命……”

　　“你等等！”他刻意加重拖长的“遵命”二字似乎令邵大人非常不满，老将倏速转身，把龙筋鞭拍在手里，虎步祥云似的迈了过来，看样子还想教训杨锐。

　　“你刚刚说，那名女子叫什么？”邵管带阔额尖颌，面相坚硬深邃，鹰眸傲视，器宇轩昂，除了那满头白发找不到一丝老态。

　　杨锐乍喜，急忙道：“禀管带大人！那名女子自称卓芬，是昔日中洲水军署……”

　　“卓芬？”邵管带耸了耸绒密的白眉，鹰眸中流光一闪而过，手中骇人的鞭子也迟疑凝住，仿佛想到了旧人，慨然一叹：“她是否自称卓福海之女？”听闻杨锐称是，他便全消了方才那股子欲剥人的怒意，唇边亦诞出难得的欣喜：“卓福海，是邵某青年时代水军总司的同僚，后大昭扩建水军，进入大船时代，他便投身底层操练新军，谁知会因白航一案罢了官。”

　　“不过……”挑眉想了想，望着舱室内燃簇不定的灯烛，他眯起眼笑道：“若不是他罢了官，倒也就没有壮年得女的好事了，比我要强。故人卸任之后，同僚皆不知他去了哪里，谁知竟在这葵仙村中。”

　　杨锐听到这儿，知是大人念旧，难免露出一些柔情，便张了张嘴，想要提醒些什么。邵管带扬鞭阻他继续说下去，凭眺了那遥不可及的葵仙村废墟，侧脸喃语：“大丈夫马革裹尸，为君分忧为民请命，死而后已，我与他都多活了好几十年。忆往昔总司还未大力发展水军之时，我们仅凭区区炮艇便击退了共栖国番军，一战即是二十年，又有多少同僚血洒蓝水？我们当属幸运儿。”

　　执鞭子的手背了起来，他踱步回到瞭望窗，风波不惊地说：“给那女子一条小舟，再拨些银两给她，遣她速速离开战圈。”

　　杨锐一听，沉不住气了，上前一步抱拳：“管代大人，怪末将言语笨拙，还未将她的判断讲给您听……”

　　“杨锐？”邵管带的话音旋即转沉，如一汪冻泉泼得杨锐心尖结冰：“你是否没有学好规矩？还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介渔民？你可知军人与渔民的区别又在哪里？你看到那几个铁疙瘩没有？”他指着对面黑森森的铁甲舰，目光傲视如常，“渔民担忧的是哪一天老天不开眼，翻江倒海让他劳无所获，怎能不瞻前顾后？”

　　“而军人该怎么做？”邵管带笑意里带了些风凉，“该做陛下的榔头，将这铁疙瘩撬开。邵某知你其意，也懂那女子都跟你讲了什么，难道你想让邵某背上不战而退的骂名？后人谈起我来，不会有人想起虎威将军谁也，而是会想起，是谁在遇到瀛匪的稀罕战舰时，夹着尾巴逃跑了！今日不战，明日还要战，战败了我们的后继者还要战，无非就是换一些人牺牲罢了。”

　　杨锐望着他兀自举在半空的鞭子，颇有节奏地表明着老将执着的心意，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些懵懂道理。杨锐无话可说，只得抱拳深鞠躬：“末将并不称职，还望管带大人责罚。”

　　“责罚你什么？”邵管带语气里的风凉味道更为明显，显是对杨锐听信一介渔民女儿的话不满，“作为水军，你还远远不够格。杨锐你来我这里投军之前，陛下敕令邵某，对你直呼其名、随意差使，若有不从，以龙筋鞭抽打。”杨锐蓦地睁大了眼，他是第一次听说父皇御赐了鞭子给邵管带，心里嘀咕怪不得这老头儿总喜欢对他挥鞭子，当下更是深深拜首，满口称是，一副好好少年相。

　　“在这条鞭子真正抽到你身上之前，邵某允许你犯三回错。”邵管带竖起指头，“轻信旁人，私自施救，擅离职守，惑乱军心！今日算作一条，太子殿下还请自省己身，去罢！”杨锐努努嘴巴，许是脾气被他说了起来，私一品味，邵管带似乎并不拿他的皇庭身份当回事，暗揣了一肚子气，正准备返身离舱，便听邵管带声若洪钟发令：“命！彩云号、博埠号！鞭杆齐发！”

　　那刻，杨锐只觉得指挥舱内灰气四溢，整个人头重脚轻起来，那虚晃晃的幻象营造出来，似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灰皮！灰皮！我怎么这么笨！？为什么没能把这事儿告诉邵管带？”银盔像座山，压得他头颅发晕，“地磁之事将苍劫号引至北滨，越想越是不对劲！卓芬说得很对！这里绝对有灰皮作乱！”杨锐电光火石间像是抓到了什么，可那直觉又如同水中捞月，捉起来便稀洒逃走，“谁是灰皮？我要怀疑谁？！”倏速瞥视了闭目养神的刘洪一眼，“苍劫号中了两发鞭杆，他竟形若无事！”

　　“可我是谁？！是被父皇贬黜从军的旧日太子，父皇言说，三年军旅建立功勋，便可回宫！若是能够抓到灰皮，令瀛匪奸计化为泡影！那便是奇功一件。若是卓芬信口开河，军中无戏言，那龙筋鞭的味道先不提，许是再也别想步入皇城！”他也有自己心事，无比沉重，自上了舰便克制不去想，今日却把这憋屈的阀门都打开，然水军条令如此严苛，并不比皇城中他一言九鼎的时刻。

　　一时之间，固执己见的邵管带，诛心之人又位于五步开外，等等影像与他的头盔一样，都让杨锐倍感压抑煎熬，他猛地转身。

　　“人命关天的时候，我居然还在纠结一根鞭子？胡说八道又如何！就这么说了！若他听了这话，把灰皮之事重视起来，哪怕是趋使苍劫号走远一些，都行啊！”

　　邵管带的执令已放上火老鼠，恰在这时，极像站着睡着的刘洪刘大人，突然慌慌张张地睁圆了眼睛，没与旁人计较，独自来到瞭望窗，赤手夺了火老鼠，抬脚就将它踩得死灭。邵管带登时大怒，谁知那刘大人居然全无事情地退到后面，洒落怡然地站好。

　　“刘老不死的！你这是何意！”邵管带目烁寒光，眉头拧紧，犀利摄人，口中更是连交情诨号都喊了出来。

　　“禀管带大人。”依旧是那副苍老无力的声音，这声音在杨锐听来，一向不喜，现在看他，更是满腹嫌恶、目不忍赌。

　　“瀛人的舰，表面太滑，您若不愿舰桥受到重创，就命下面划橹的移一移，好歹后撤个四十里路吧。这样，彩云博埠两舰即可放开手脚啦。这两舰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没了苍劫号这层顾忌，便左右放开抡击，再硬的铁核桃，它里面的人总是肉做的。”

　　看着邵管带那略张起的嘴巴，杨锐浑身升起恶寒，心道是刘大人原来一肚子使坏本事，正与灰皮有几分相像呢。脚下却突然摇晃起来，苍劫号竟自己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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