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93年

　　杜相宜告诉他，香港夜总会在她的年代早已式微，以她的年龄，也不可能去灯红酒绿的地方，穿越过来就要玩个够本。

　　准确来说，在90年代女人进夜总会消费算寻常，那不仅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还是一个夜生活的社交场合，并非如杜相宜口中说的，到那儿去的女人不是上班的舞小姐就是捉奸的妻子。即便公关小姐身份也不会被看不起，受欢迎的就像明星，大把公子哥为她一掷千金。

　　杜相宜低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舞小姐就是舞小姐，抬得多高都一样。”

　　她报出一个名字，那是公关小姐最多的一间夜总会，李子游没察出她的神情异样，轻车熟路带她到埗。

　　杜相宜的贵妇打扮在这时终于不显得突兀了，这里的人都浓妆艳抹，大波浪蓬头发，她在其中像是准备上班却没做好妆容的员工。本想调侃她两句，李子游想起刚才她的语气似乎很讨厌舞小姐，大概不愿意跟她们扯上关系，便没有多说。

　　这个夜总会每周都有不同的派对主题，阿拉伯风、圣诞夜……无不是大红大金，性感妍丽抓住宾客眼球。今晚是怀旧之夜，水晶旋灯打在每个人脸上，像闪亮的钻石，公关小姐们换上色彩艳丽夸张的头巾耳环，搭配露腰衬衫迷你裙，活活的六七十年代打扮。

　　舞池上，人们跳起那个年代流行的agogo舞蹈，扭腰、剪刀手，每个人都像穿越到70年代，肆意玩笑。

　　李子游冒出奇妙的念头，他旁边那位才是真正的穿越者，看见这一派景象，不知是什么表情。

　　室内光线昏暗，只能靠不时打到脸上的淡光看清对方，不知是不是错觉，黑暗下的杜相宜格外安静，显得心事重重。

　　李子游对她说：“要是不习惯，我们现在就回去。”

　　忽明忽暗中，复杂的神情转瞬即逝，杜相宜笑：“为什么啊，我才刚兴奋起来。”

　　舞池爆发一阵欢呼声，司仪宣布阿哥哥跳舞比赛即将开始，旋灯转换成蓝紫不定的颜色，快速旋转起来。

　　吹萨克斯风的高大乐手悠然抽完一根烟，乐队奏响节奏轻快的《who will buy》，李子游被她拉下舞池。

　　“来，我可是新世纪舞后。”

　　与她信心满满的喊话不同，李子游手足僵直，与欢乐的音乐对比鲜明。

　　杜相宜一边学着别人“恰恰恰”的三脚猫功夫，一边看着他嘲笑：“你是僵尸吗，额头贴上了符咒不能动？”

　　李子游样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正经，肩膀紧张得随时在站军姿的模样，“我不跳舞。”

　　可他们已经被人潮挤到中央，轻易走不回去。

　　“你不可以说不。”

　　说着，杜相宜的手伸过来，挡住他的眼睛，本就光线昏暗，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断有人碰撞过来，他却闪躲不了，有些生气，伸手要拉开她，听见她的喊声，听来玩得高兴：“跳舞不需要眼睛，跟着节奏动就行！”

　　“跟节奏动”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为什么身体要做这种它都觉得陌生的动作。

　　扭腰的同时，腿要像骨折病人般摩擦地板。

　　挥舞手臂，打响指，像隔着有毒空气般你进我退。

　　空隙的时候不停下来，反倒踩踏，节奏并不存在。

　　莫名其妙。

　　他索性真的闭上眼睛，跟着音乐随意动，把挥动手臂的螃蟹扫出脑海，不去想自己扭动的样子有多滑稽。

　　一曲奏罢，音乐换成鼓点的前奏供人们休歇，李子游松一口气般睁眼，看见有人朝他们吹口哨致敬，一圈人的目光聚焦的点是他。

　　杜相宜笑说：“后面跳得挺好的。”

　　“我没看。”

　　“是不是厉害的人做什么都厉害。”杜相宜一步并作两步跳上去，鼻尖沁出细汗，“对手弱的话，说不定我们能拿到奖杯。”

　　这时新的一首曲子奏响，李子游和杜相宜并非真为争夺奖杯而来，也就没有再下舞池。一个如风的身影擦过他的肩膀，鲜黄色迷你裙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保持艳丽，言笑晏晏：“差点赶不上了！”

　　话并非对李子游说，从身后追上来的是她的男伴，二十岁上下，英俊得有些奶油气。

　　两人一下去就是全场的焦点，扬起的裙摆，跳跃的脚尖，旋灯成了紧随身影的追光，女人把手扣在男伴肩膀上，时而扭动，时而向场外抛媚眼，他们旁若无人，同时光芒四射。

　　明暗交接的光影，映照的是四周的议论神情。

　　李子游：“看来我们的冠军要转手了。”

　　杜相宜不答话，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一对男女，仔细分辨，她看的是那个女人，目光紧绷，愤怒、憎恨、不可置信，错综复杂的情绪捻成一道，一次次拉扯、纠缠，从乱麻变成满是死结的锋利的弦。

　　她的神情是如此乖戾，即便掩饰也藏不住了，她冷笑了一下，径直走向包厢。

　　“她不是你们的小姐吗，我说让她到这儿来！”

　　“我不管！”

　　喝骂声充斥包厢。

　　李子游沉默不语。

　　妈妈桑殷勤热络的脸碰上死硬不软化的冷屁股，早就垮了，又不是菲佣，哪有随传随到的道理，她说：“莎莎还有客人，真的不方便。”

　　“开个价，多少钱我都能给！”

　　李子游眉头微挑，总觉得这句话自己在哪儿听过。

　　妈妈桑脸色有些难看：“小姐，打开门做生意没有跟钱过不去的道理，可看你的样子找莎莎多半不是花钱找开心，寻欢无任欢迎，寻仇的就请你出去。”

　　“你——”

　　李子游打断杜相宜的话，“好了，今天到这儿差不多了。”

　　转而跟妈妈桑：“今天美女们的酒水记我账上，当是抱歉。还有麻烦你代我送束花给莎莎，转告说今晚她跳舞非常漂亮，希望有机会跟她见面。”

　　妈妈桑笑开了花，跟知情识趣又花得起钱的客人打交道就是这点好处，展示了自己的优越也不为难别人，堆着笑：“绝对给您办妥，女人都喜欢收花，我保证啊，让莎莎接到花就给你打电话道谢。”

　　李子游拖拽还在发疯的杜相宜，说：“那就麻烦你了。”

　　要是世界上有一种疾病毋需治疗却破坏力惊人，就是女人的歇斯底里，无差别攻击且不可预判。

　　那也是支双人舞蹈，只是格外狼狈，杜相宜大声嚷嚷，具体的语句都听不清楚，什么“关机”、“投诉”，喊得最后喉咙都哑了。

　　李子游成了被攻击的主要对象，拳脚不消说，指甲、牙齿，身体凡是坚硬锐利的都成了武器，几道血红的口子划过他的脸，伤痕累累。

　　他把她扔进车厢，平躺，安全带狠狠扯出，五花大绑。

　　她哑着嗓子：“我命令你放开我！”

　　李子游什么都没说，车门关上，一脚踏下油门，引擎声像在怒吼，车子在马路飞驰。轮胎尖锐的摩擦声，跑车高速运转的轰鸣，不时在耳边响起，后车厢只看得见他的侧脸，那锐利平静的侧脸，一点不像疯狂驾驶，不要命似的超车越线，呼啸而过。

　　刺耳的刹车声在封闭车库回响，车子恰恰停在白线前。杜相宜头顶的车门开了，安全带被粗暴地松开，没等她略转动勒疼的手腕，就被人拉出车厢，拖上电梯。

　　公寓大堂。

　　准备夜巡的看更摁开电梯，他习惯性对出现视线内的住客堆起笑容招呼，这次正要入电梯，嘴角勾到半路尴尬地停住。里面的住客他认识，住17楼的男女，门打开的时候，女的盘腿骑在男的腰上，嘴巴……在亲他的头？

　　男的拉着她一只手臂，无动于衷，只在电梯门打开后，冷冷抬眼看他，面无表情。

　　就看这么一眼，看更笑不下去了，后背汗毛竖起，只后悔刚才为什么脑子一抽，突发提前巡逻？

　　正犹豫进去后退之际，男人看着他，淡漠地腾出一根手指，关门。

　　看更愣了。“哎——”

　　门关上，仿佛静止的画面重新活跃，爬到半路的杜相宜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沿着躯干越爬越高，对李子游又啃又咬，但就是挣脱不开他的手。她的手臂上下两节涨得紫红，李子游关节绷紧得发白，就是不放，就是一言不发。

　　17楼。

　　杜相宜被拽进家门，她对解开李子游的束缚似乎有强烈执念，一时跳高离地三尺，一时脑袋往他怀里撞，她的手似乎是要拿什么东西？

　　李子游也注意到这个模样，瞄见口袋处鼓囊，是她放手机的地方。松开手臂，旋即比她更快抢过电话，手举到她够不着的高度。

　　“给我！”杜相宜眼眸冰冷到极点，积压的怒气如同阴沉火焰。

　　一直伪装的娇气天真一点点碎裂，露出的这张桀骜乖张的脸仿佛才是她的真正面目。李子游站在黑暗中，目光专注而锋利，他盯着杜相宜，像是要剜出原本的她。

　　“我说给我！”

　　他沉声说：“冷静点。”

　　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迎上去，眼睛眯起，透出的都是嘲弄：“嗯，真是人模人样，只有我知道你是怎么一个东西，越看你越可怜。”

　　李子游俯首看着她，脸色毫无波澜，一句话没听进心里去，他知道人在愤怒时多恶毒的话都说得出口。

　　她的目的很明确，无非要激怒他。

　　“知道吗，今天我都是在骗你，帮你、讨好你，假装跟你当朋友，把你当猴子耍。”她冷着脸笑，余光始终注意手机的方向，“为什么啊，因为我兴致来了，想在这儿玩个恋爱，不过可惜了，你太不听话，让我没胃口了，我不玩了。”

　　李子游：“那个莎莎是你的母亲？”

　　要非注意到两人轮廓有相似的地方，他不会做这么大胆的猜测，但看见杜相宜脸色瞬间苍白，如同被击中痛处，就知道他没有猜错。

　　似乎为了否认，杜相宜向他扑去，“把手机给我，我要回去！”

　　李子游被不顾一切的一扑撞得后退两步，还好后背的原木餐桌挡住惯性，不致于让两人都摔地上，但后背钝重的痛感还是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杜相宜对此毫无察觉，她正用尽所有办法把手机抢过来，来不及顾虑别人的感受，应该说她什么都没想，脑子仿佛开启了一个疯狂的开关，她要一切重归掌控，把撕裂的缺口堵住。

　　拿身体撞向他。

　　拳头砸向他。

　　扇他巴掌。

　　仿佛故意冲他发泄，杜相宜只剩下抢手机的念头，连手掌发麻刺痛都没有发觉。

　　忽然颈上骤紧，杜相宜的衣领被提起，连着人拎进卫生间。镜子前，她看见蓬头乱发的自己，和一脸红印的李子游，与镜子中的人四目相对，她愣神了。

　　水龙头哗啦打开，直到洗手盆蓄满了水。

　　李子游：“这脸是你自己洗，还是要我帮你？”

　　他依然单手拎着她的后领，另一只手拿着手机。

　　杜相宜胸脯上下起伏，不作声。

　　毛巾啪一声拍进水池，水花飞溅，打湿前襟，她下意识拿手挡，水还是进了眼睛，一阵生疼。

　　她摸索拿起毛巾，冷水浸透脸庞，水汽随着呼吸纳进胸腔，氤氲毛孔，理智一点点拾回。

　　揉开眼睛时，卫生间也没有别人了。

　　李子游在门外，“清醒了，等会儿就好好睡觉。”

　　“把手机还我。”还是一样的话，只是语气比刚才冷静不少。

　　本用于兑酒的冰块都被倒出来装进塑料包里，李子游拧成一坨放上脸冰敷消肿，“你冷静了，我气还没消。”他不是第一次挨巴掌，可这女人的狠劲还是把他吓到了，他深深怀疑，要是旁边有更具攻击性的武器，刚才她会毫不犹豫用在他身上。

　　“我要回家。”她低声说。

　　李子游：“小孩，这不是正确的道歉方式。”

　　“你什么都不懂，你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笨蛋，冷酷的蠢货！”

　　李子游：“这种话我听过很多遍，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不要指望能激怒我。”

　　她抬高声线：“我说我要回家！”

　　不为所动。

　　过了一阵，李子游说：“等你知道怎么好好说话时，我再考虑把手机还给你。”他脸颊生疼，似乎说话不利于他的恢复，把手机放进保险箱，不再与她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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