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93年

　　不知道杜相宜如何想的，总归家中安静了下来。

　　趁这个时间，回书房做点正事。李子游关上门，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坐下。他从抽屉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看着白烟袅袅上升，融入幽绿的光。

　　白烟飘升得漫不经心，决定其方向的是空气的流动、温度，肉眼看不见的微尘。它们精确把控着每一颗粒焦油的去向，同时让它看起来自主自由，世间上看似拥有灵魂的东西无不如此。

　　幽绿的光线在房间里浮游，李子游喜欢在模糊的视野中思考，隐去那些复杂的现实，呈现出来的反而是事物的核心。

　　庞映有一句话说对了，他正在往下沉。并非矫情的感悟，而是真实的冷静的判断，发生在他生活里的每一件事慢慢失序，那些只要他戒酒，只要他肯回归生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法都是自欺欺人。一些不由控制的因素像病毒占领器官一样侵蚀着他。

　　杜相宜，脑中又蹦出这个人的脸。她很让人困扰，她的来历也十分骇人听闻，依然不过是个叛逆期太长太激烈的正常人类，并非多可怕的存在。

　　把她搁置一边后，几个奇特的字眼渐渐浮现，在乱如一团的思路中透出不同寻常的光。

　　布利斯、极乐文明。

　　一个是他的公司，另一个则是纯属虚构的游戏名字，当中有何关联。是什么让他从听见这个名词开始，心中一直隐隐浮着不祥预感。

　　李子游想不出来。

　　他只觉脑筋闭塞，能够追寻感知的线索都是琐碎、无用的，那关键的桥梁消失了，他站在悬崖的尽头望见遮云蔽日的彼岸，无法可循。

　　只能从脚下的着手。

　　布利斯，BLISS，bliss。他取的公司名字，听起来不错也朗朗上口的字眼儿，三人一致同意，沿用至今。浅薄的幸福，多好的祝愿。游戏中只争胜负，极尽娱乐感的世界，浅薄得不用追究意义，就是他的理想。

　　这个想法根植内心多年，李子游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即便包志球也没有。也许有人听了会指责他冷酷卑劣，但不是他闭口不谈的原因，是他距离这个理想还很远，花费一辈子也无法实现。

　　kbox那些有趣的小游戏只是他的谋生的产品，他要一个真正与现实比对的游戏，上千万条精密算法制造的“偶然”，他的终极游戏。

　　杜相宜手机那些软件，董事们要求他设计的游戏，不过都是一些消遣品，画面色彩、动画渲染，还有游戏要求的投入度，能让玩家沉迷付费。看起来很天才，但只要遵循规则，计算好利润然后批量生产，这些游戏他也能做出来，那些困难都可以克服。

　　只一样，这不是他想要的。复制别人的产品，再造更多精妙的消耗耐心的小程序，有何乐趣。

　　但他的理想不仅桎梏于现实，更被本人的失序束缚，也许并非失序，只是他给才华枯竭的自己一个藉口。黄金年代已经过去，他的变老，能力也走到尽头，能做的只有那些更无趣的吃豆人。

　　这是所谓的创作枯竭吧，历史上遭遇这种困境的创作者，不是从此坠入平庸，就是选择自杀，让生命停留最灿烂的一霎。

　　窗外填满暗夜的漆黑，高楼隐藏在雾色里。李子游坐在椅子边上，听见悦耳的风声，心脏蹦跳激烈，转瞬即逝的一秒间，他察觉自己有越过窗框往下跳的冲动。

　　庞映又说对了一句，或许他真的有病。

　　第二天早上他出门时，杜相宜房门紧闭，里面静悄悄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也不着急上班，就去码头坐了一会儿渡海小轮，除了游戏，在他不多的个人兴趣中，这是其中一样。微咸的海风穿过两岸摩天大厦，荡漾船舱，给他在逼仄的世界里一点喘息思考的空间，假装置身事外的眼光中，沉默的力量远比喧嚣大。

　　下地的时候，李子游似乎更有信心面对自己的问题。回到公司，刚好包志球也在那儿，他吃过他的早午餐回来。

　　包志球见到他，一脸兴奋说：“你知道我刚才看到什么吗？”

　　李子游随口：“美女、大胸女、大胸美女。”

　　除了这三样，大概没什么能挑起包志球的神经。

　　包志球没管他的嘲笑，继续说道：“我在尖沙咀看到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乞丐！”

　　李子游微微一愣，这话挑动某处被删除的记忆。

　　心中疑虑，不及手上反应直接，他朝包志球扔过去文件夹，“滚！”

　　“是真的！”包志球依然兴奋，回忆刚才的一幕，“那些讨钱的，我平时都没注意看，让老徐给点散钱打发走就算。可是你——哎口误口误，那个乞丐坐在栏杆下面一动不动，蓬头垢面，老徐给他钱都不接，我才多看他两眼，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他跟你真的一模一样，你有个美人尖对吧，他也有！不过样子痴痴呆呆，好像是个傻子。”

　　傻子……李子游翻白眼，费那么多口水就为了拿他寻开心，图什么呢。

　　包志球不放弃，说：“不信去问老徐，他也看见了。”

　　“老徐是你的司机，他领你的薪水，会跟我说没有吗？”

　　“不信罢了，谁让大家都以为我老不正经，把我的话都当开玩笑。”包志球坐下，“就是想跟你感叹感叹，世界这么大，两个模样相似的人，一个当了富翁，一个当乞丐，多奇妙。”

　　“莫名其妙。”李子游转过话题，“别闹了，跟你讲点正经事。”

　　包志球坐正，“行啊，怎么了？”

　　“你有没有试过失忆？”

　　包志球听见，没好气：“我们认识那么久，我哪里让你感觉失忆了，你是哪根筋不对劲？”

　　“也许你说得对，我是哪根筋不对了，好多东西都想不起来。”李子游说，“我怀疑是酗酒的后遗症，这几年记忆衰退得厉害，特别当设计游戏的时候，不仅手抖，连脑子常常一片空白。”

　　包志球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他了解李子游，一个乐意逞强的人会这么说表示事情已经相当严重了，“我可以做点什么？”

　　“帮我回忆。”他盯着皮沙发的皱褶脉络，一直看到折缝深处，“三年前我跟你说过，要专门开发一个技术团队，找生物工程和计算机方面的专家，是为了什么来着？”

　　包志球为难了，他向来对这些事情不上心，李子游怎么说他怎么应和，怎么想得起来。

　　“啊，你好像是有说过，后来不是搁置了吗，我也忘了。”

　　“算了。还有一件事。”他没有急着往下说，沙发的事情引起极大的兴趣，他想看看脉络根源的图案。

　　李子游走出去叫人拿工具箱进来，螺丝起子、扳机、剪子，零散摊到沙发边，他解了西装扣子，脱下外套。

　　当坐垫被卸下时，包志球忍不住了：“你在干什么，两万多的沙发！”

　　“等会儿。”李子游挽起袖子跪地上，起子仔细松开紧压的皮料，他耐心地将整张沙发皮分离出来。

　　一边劳作，一边问：“昨天开会，你听见那个女孩说极乐文明的时候，是不是跟我一样，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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