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93年

　　最关键的一处沙发的边缘跟支撑的木框钉死在一起，整个房间木屑与海绵齐飞，李子游挽起衬衫袖子，神情冷静，动作精细得像在解剖尸体，与这鸡飞狗跳的现场形成令人发噱的对比。

　　不知这家伙什么时候兴起当木匠的嗜好，包志球躲在窗边，尽量离发疯的他远点。努力回忆了好一阵子，他勉强说：“说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在哪儿听过的感觉，又好像没有。”

　　李子游抬眼，手却没停过，“到底有没有，这对我很重要。”

　　面对死党的追问，包志球装不下去，挠挠脑袋说：“其实吧，是没有。你知道我这人忘性大，昨天她说的我都是过脑子一趟就出来了，那些专业术语我听了都想睡觉，怎么想得起来。”

　　李子游不语。

　　剩下的皮料都拆开，他扬起手臂，真皮铺展，手指顺理纹路一点往下划，直到跟部。忽然手指停下，李子游脸上浮起一阵苦笑，皮料的最后一部分被齐整截去，脉络根源被人当做废弃料子扔掉了。

　　包志球看他也难受，“你怎么了？”

　　李子游坐在地上，“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知道希望渺茫，只是病急乱投医，胡来而已。”

　　苦心思索一阵，包志球掏出脑子里不多的安慰话语来劝他。无非是忘事也没什么，人要着眼将来这样的陈词滥调，虽然已是他难得充满人性光辉的时刻，可对李子游来说实在没大用，他摆摆手，示意要自己独处一会儿。

　　包志球没走，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想起一个人，可能能帮到你。”他打了个内线电话，“思文，进来。”

　　片刻，他的助理思文走进来，一双细长的眼睛，相貌算是清秀。跟了个不省心的老板几年，思文充当的就是跟在身后擦屁股的角色，大大小小烂屁股都看惯了，所以当看见房间一副被洗劫过的场景，她也仅仅翻个白眼，便恢复一脸平静：“什么事？”

　　包志球说：“我的前女友叫Cindy的，工作是什么来着？”

　　“律师。”

　　“不是，再前一个呢？”

　　思文：“Celina，她是护士。”

　　“再前一个呢？”

　　“Cecilia，心理医生。”

　　包志球一拍掌心，“对了，马上把她的联络方式找出来，我要给她送去个客户。”

　　思文出去以后，李子游：“我该说你对名字C开头的女人情有独钟，还是对职业女性情有独钟？”

　　“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追Cecilia的时候投其所好，听了她不少心理学讲座，有些我还有印象，好像是她通过心理治疗让失忆症病人恢复的例子，去看看，说不定对你也有效。”

　　李子游手边已经没有可以扔的东西，“滚蛋，我没病。”

　　“谁知道呢，按我那个前女友的说法，每个人都有病，只差隐藏得深浅而已。”

　　这时，思文走了进来，手里握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对方的住址、办公室地址各种详细联系方式，跟着她进来的还有一队清洁人员和搬新沙发进门的搬运工。

　　包志球把纸条交给他，“记得别跟她说认识我，说不定怎么摧残你。”

　　李子游拿过来看，上面写着她的中文名，林诗雅。

　　治疗室里有种催眠的静谧感，一点不像开在闹市的诊所，一排整面的落地玻璃被窗帘覆盖，只对着办公桌打开半尺宽的空隙，整个空间透露淡绿色的日光，李子游猜想这里装了高级的隔音设施，所有来自外界的声音都像被吸进海绵一样，一点痕迹也没有，安静得不似人间。

　　靠墙的区域有一张躺椅，李子游揣测是不是让病人躺上去，好让医生干点催眠的活儿。

　　这时，有人说话：“那是我的休息区。”

　　李子游转身，一个戴银边眼镜的年轻女人站在他面前。她头发披肩，利落地挽在耳后，没穿医生袍，简单的衬衫长裤，好让人相信她的专业。

　　“林医生？”

　　林诗雅点点头，手往布沙发的方向让，“坐那儿就可以。”

　　李子游把眼前的精英女性跟粗枝大叶的包志球凑在一起，想象他们谈恋爱的画面，眼睛生疼。

　　察觉对方没有动静，林诗雅站定，微微一笑。

　　他坐下，等她发问。

　　林诗雅坐到办公桌后面，翻开诊断书，“我从护士那儿了解了基本情况，你是想治疗酒精成瘾？”

　　李子游摇头，说了自己的来意。

　　“坦白讲，这是神经性的记忆损伤，心理治疗恐怕效果不大。”

　　李子游并不失望，反而觉得松一口气，他对这种奇怪的面诊并无好感，只是包志球热情介绍，尽管一试罢了。

　　“没关系。”他站起来准备离开，就当是一次昂贵而失败的聊天，“很高兴认识你。”

　　林诗雅：“我不是今天认识你的。以前跟志球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常常提起你。李先生，是他介绍你过来的？”

　　李子游没有否认，他感到些许诧异。也许是林诗雅这个文静柔弱名字具有欺骗性，真人倒像一把柳叶刀，犀利简明，三言两语就划出他目光里的揣测，不免让人惊讶。

　　他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的名字蒙混。杜相宜，听起来像是好相与的大家闺秀。

　　“他还记得我是做什么的。”林诗雅对旧恋情显得落落大方，“还以为拍拖的时候，他没认真听过我说话。”

　　“他对待女孩一向很认真。”只是认真的时间维持不长。

　　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而是对他说：“我看了报告，觉得你的失忆并非酒精造成。”

　　“怎么说？”

　　林诗雅合上诊断书，说：“一般而言，酗酒的人有记忆力衰退的后遗症，表现在不容易记事情和对已经发生的事有片段性遗忘，也就是对某些细节有印象，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哪儿发生。而你记得那些事情的来由结果，却忘记了细节，这很奇怪。就像桃子的皮和核完整无缺，只掏空果肉。”

　　李子游说：“听起来不好理解。”

　　她说：“除非这世界有鬼神作祟，否则只可能是心理性的刻意遗忘了。”

　　李子游说：“你在说，我有精神病？”

　　林诗雅看了一眼桌头上的小钟，“见面才十分钟，我一般不会这么快下判断。问题出现了，从医学角度分析总比求神问卜科学一点。要是你从这个门口出去，剩下能做的只有扶乩问米。”

　　李子游说：“说不定这个世界真有神。”

　　“只抽空你一个人的记忆？祂真够无聊的。”林诗雅说，“还没有对生命绝望，就别太依赖信仰。”

　　李子游重新坐下。

　　林诗雅说：“现在对我有一点信任的话，可以开口了。不用刻意对我敞开心扉，说你想说的事就行。”

　　李子游想了一会儿，坦白：“我没什么想说。”

　　“那说说最近发生的事，像写作文流水账那样，回忆到哪儿说到哪儿，不愿意提起的就跳过。”

　　既然如此，他就说起公司的运营情况、股东大会，夸下海口说要做出来的极乐游戏，慢慢地便讲到自己的困扰，对专业领域变得陌生，似乎当初熟悉的事情变得一窍不通。只是关于家中藏着的穿越者，则绝口不提。

　　林诗雅在旁边一边涂色卡一边听着，不说话，“嗯、啊”之类的和应也没有，他开始还不太适应一个人说话，时间长习惯了，就自言自语起来。

　　大半个小时过去，“——然后，我就到这儿来了。”

　　听他已经把话说完，林诗雅将涂色卡收起来，“作为医生，要是到最后什么建议都没有，好像不太负责任。”

　　她走到布沙发处，在李子游对面坐下，看着他说：“寻找问题的根源需要很长时间，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回那些记忆，你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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