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

　　冯笛躺在沙发上，摆动身体试图找到一个最为舒服的姿势。

　　她选择闭上眼睛，打算平静地去迎接死亡的到来。

　　脑袋开始变得昏昏沉沉的，甚至有点发痛起来，胳膊也逐渐使不上力气，就好像得了重感冒那样。只是身子并没有发冷，反而因为烧着炭的缘故，有种仿佛在晒着太阳的错觉，暖洋洋的。

　　但同时又有种好像灼烧皮肤的热烈，和在乡下的田地里匆匆跑了很久，胸口和气管都火辣辣地有些疼的感觉莫名其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不是有走马灯这一说吗？据说人死之前，脑海中会回放起过去的片段。

　　冯笛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初夏。

　　那时她高考结束，她当然不出任何意外地考上了大学。可惜，这对父母而言似乎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把你供到高中毕业就不错了，你还想咋？隔壁家的玲儿都知道去城里打工赚钱去了，女娃子读书有个屁用啊。”这是母亲的话。

　　“家里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稍微懂事点？你哥今年还是没考好还要复读，学校那边—”父亲没明说，顿了片刻却又继续“他可是以后要撑起咱们冯家来的，你这个做妹妹的总不能拖你哥的后腿吧。”

　　而冯笛望着面前的那两张并不年轻的脸，又温顺地垂下眼，咬着嘴唇，低低地说了一声“嗯”，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她强忍着想哭的冲动，直到她做好晚饭，母亲让她把哥哥叫回家吃饭，她走出家门，一路狂奔到没人的田埂处，这才敢哭起来。

　　她把那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眼泪不受控制地滴在上面。

　　但这哭并没有怨恨在里面。

　　她只是觉得很可惜，她很喜欢读书也很喜欢上学。只是家里这种情况，她的确不能太自私。

　　要是自己是个男孩就好了。她在哭着的同时，也冒起这个念头来。但是自己已经是女孩了，怎么都不可能变成男生的。她只是很羡慕哥哥的待遇罢了。可以不用干家务，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比如现在，他可以在外面瞎逛然后等着回家吃饭就行。

　　“喂，你蹲在这里干啥子呢？”

　　这是哥哥的声音。冯笛连忙用手背抹了两把眼睛，试图消除偷哭的痕迹。老是说，虽然她和哥哥只差一岁，但关系并不亲近。他上初中以前还会时不时地欺负一下她，后来也只是不爱理她而已。

　　“你哭了？”夏天天黑得晚，于是他借着余晖还是能看见对方脸上的泪痕和红红的眼睛。

　　“没有。”她摇摇头，然后连忙将手里的录取书藏在背后。

　　少年却眼疾手快地抢了过去，开始只是带了三分无聊的好奇而已。“这不挺好的嘛，还是上海的大学呢。”他把录取书拿在手上抖了抖，示意她拿回去，“干嘛要哭？”

　　他顺口一问后，不待她回答，却也自己联想到了答案。“爸妈不让你去？”

　　冯笛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

　　“咳，就这事？”少年不耐烦地皱着眉，似乎不喜欢她这幅可怜模样，“反正我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也早就不想读了，你去读倒刚好。”他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先走了。

　　后来，也不知道是否是他和父母说了些什么。但总之，冯笛最终可以去上大学了，虽然开学之前她在镇里的餐馆做了两个多月的服务员。家里人只答应给她凑足学费，生活费要她自己想办法，但也足够让她欣喜到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满脑子都想象着大学生活会怎样。

　　她至今还很清楚地记得临走的那一天是一个有些闷热的周六，蝉鸣又响又亮。她也没有什么行李，几件衣裳两双鞋和一条薄被用军绿色的粗布袋子装着，一只手鼓足力也能提得动。

　　她就一个人站在有些破旧的白底红字的公交牌下面等去镇上的大巴，一个多小时才会有一趟，她提着行李的身影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棕色的小点。

　　路是那种会扬尘的土路，有车辆经过时就会让人吃一嘴土。

　　一辆白色车身都快变成土黄色的小型巴士从外面驶了过来，然后在她对面的公交牌前缓缓停了下来，跳下来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是已经去了镇上学手艺的哥哥，周末才回家住个一两天。

　　少年看见她，脸上倒有几分意外，然后又恍然。他双手插着兜儿地走了过来，新发型像刺猬一样一簇簇地竖起来，朝她说道：“哦，原来你今天走？”

　　冯笛点了点头。

　　少年挠了一下脖子：“嗯，这样。那你路上注意安全。”他也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就又要走。

　　冯笛却忍不住地在他背后叫了一声：“哥！”

　　“怎么了？”少年闻声转过头来，语气听上去有着一丝不耐烦。

　　“哥，谢谢你。”能上学读书这件事情，对她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

　　“啊？”少年发出一声疑惑的哼声，并不明白她在指什么事情。

　　“哥，你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我，我...”她声音有点哽住，眼圈红了。

　　少年却挥手打断了：“我可没让你，是我不想读而已。唔，是你读大学以后有了出息，你让我我沾你光也不错啊。”他掏了掏耳朵，很是随意，目光往远处一瞟，“呶，车要来了。”

　　“哥...”她又叫了一声。

　　少年看着她有些可怜巴巴的眼神，却最终说道：“那个，你读书真的好厉害。”他抬起手，高到能触到对方的头顶，却又收了回去，“好了好了，你快走吧，我还要回家吃中饭呢。”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冯笛一直记得那个背影，一直记得那句话，也一直记得自己对着那背影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当初自然有过哥哥是为了她才放弃复读机会的天真期待，虽然在后来确认了对方的确是自己并不想读书的事实，和她并无一毛钱关系，但她还是认定了是他为她争取来上大学的机会，为了这份情，她也后来的人生也做到了那句当初对方的戏言“你让我沾你光就是了”。

　　即使在后来的时光中，少年不知是变了很多，还是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总之，最终面目变得平庸又无能。她也没有什么怨言。

　　她只是希望过，父母能多在意她一点，一点就好了。

　　冯笛的头开始痛起来，动一动手指尖也变得困难起来。

　　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呢。

　　看着那张自己写好的遗书，冯笛突然张嘴喘着气轻笑了两下。果然，最后的最后，自己还是动摇了，心软了。

　　一切还是算了吧。报复的心理好像太幼稚了点。

　　就算是那样的家人，她好像也没有办法不去回应他们的要求呢。

　　冯笛挣扎着伸出手，去拿起笔，打算在这一刻还有残存的意识时，把遗书上的最后一句话划去。她浑身上下都没有办法力气，拼命调动身体去够纸和笔，却“咕咚”一下从沙发上滚了下去，并将前面的沙发也撞到了。

　　她就这样仰面倒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空隙。

　　那张白纸黑字的遗书被刚才的那一下撞击带得从茶几上飞起，又轻飘飘地落在了冯笛的胸口上，笔也掉了下来，刚好滚落在离她手指不到两寸的地方。

　　她抖着，用着最后一丝力气，勉强摸到笔，拿起来，然后将最后那句关于捐赠的遗言全部涂黑了。

　　房子，他们想要的话，那就给他们吧。

　　而自己，也终于可以没有任何牵绊地离开了，以后不再去爱别人，也不再需求别人的爱。

　　那，就这样吧。

　　冯笛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永远的休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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