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

　　5月3日，天气阴。

　　距被叫去死的那一天已过去了小半个月。时间不长也不短，刚刚足够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

　　她站在小小的窗前，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之后，伸手将开着的窗户慢慢关上。脚边棕色的纸箱内装着的是从网上买来的大号宽胶带，冯笛弯下腰取出一卷来，用指甲盖撕开封口，然后开始一点一点把窗户玻璃的边缘贴起来。这房子由于老公房的缘故，玻璃窗的缝隙很大，到了冬天屋子里总是很冷。她贴得很是仔细，每条边框处都贴了两层。

　　末了，她又去贴其他地方的窗户缝和门缝。

　　冯笛的手并不好看，骨节如同男人那般有些粗大，掌心处还留着一层薄茧，手背的皮肤也和脸上一样是暗沉的黄，指头也粗粗短短，和纤细修长半点不沾边。这样一双粗糙的手，却没有出现一丝颤抖，正稳稳地进行着自杀前要准备的工序。

　　从容地好像只是在做日常的家务活，看不出半点恐惧和犹豫。

　　冯笛用指尖轻轻地滑过黏在门框处的质感光滑的胶带，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回客厅。至此，密闭这一步骤就全部结束了。

　　客厅的中央摆着黑色的炭炉。

　　她将手里没用完的胶带和剪刀轻轻放在茶几上，又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引燃了一只单独被挑出来的木炭。淡黄色的火焰在木炭的一段安静地舞动起来，冯笛松开手，便“啪嗒”一声落进装满炭的炉膛里。

　　灰白色的烟雾袅袅地从其中升起，然后向四周缓缓地扩散去。

　　冯笛不由得被呛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捂着嘴咳了两下之后，忽然又笑了起来。她只是突然想到这样子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家烧灶火的情景。

　　烧火、做饭、挑水、洗衣，这些事情她在很小的时候都很擅长呢。

　　不过她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她笑着笑着，眼睛却突然湿润了起来。冯笛并没有伸手去擦，也没有仰起头强忍着，只是习惯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呆坐着，然后看着那烟雾在眼前盘旋又如云朵一般散开。

　　对了，还有事情没有做。

　　冯笛站起身来，然后从柜子里的抽屉里拿出一叠纸来，又从背包里摸出一只水笔来。她将纸端端正正地铺在茶几上，手中握着已经卸下笔帽的笔，但半天却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雪白的纸上还是雪白的一片，明明她心中有那么多东西想说。

　　她很清楚地知道，她的家人并不在意她的死活。她死了，他们也不会为她难过一下，为她失神一下，为她流泪一下。

　　这个事实，她大抵一直都明白，只是过去的二十八年时光，她不肯接受而已。

　　“你这白眼狼，怎么不去死！”

　　冯笛的脑子里又回响起这句话。而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她的家人，她的亲生母亲。

　　那一天，母亲为了让她卖房子支持哥哥和人合伙创业，她不过怕对方是骗子多问了几句，便被劈头盖脸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还说不是这个意思？你哥当年对你多好？要不是他，你以为你还能上得了高中？不上高中你能有现在的生活？”女人来了气，手指简直要戳到冯笛的脸上。“你个白眼狼，真是白养你这么大了！一点儿也不孝顺，想气死我和你爹吗？”

　　“...那我呢？你们有没有为我考虑过一回？”冯笛抬起眼，直视着对方，“家里人要是生了病，我绝对二话不说立刻卖掉。可是现在，我哥这事儿是不是靠谱都难说，我怕他被人骗了。”她哥的性子她比谁都明白，被二老宠着长大，眼高手低。她工作以来，给家里的钱全被拿去补贴她哥，而她哥拿着钱无论是开小饭店还是开杂货铺搞个小生意，总是以倒闭为结局。明明根本不是能成事的人，给了这钱绝对是打水漂了，又不肯认认真真上班找个务实的工作，整天寻思着赚大钱，辛苦还没有沾上赌博，可偏偏她什么都不能说。“更何况，我以后也要成家立业，房子卖了的话，上海这房价，就算郊区的我也买不起新的了。”

　　这套房子，自然不是她父母给钱“支援”出来的，也算是冯笛做好人久了有好报。她大学室友有心脏病，大三有一回独自在寝室发作，赶上她恰巧回去，也刚好她在游泳馆打工学了急救措施，算是因为她而捡回一条命。对方家境富足优越，父母很是感谢，又得知她是这样的家庭条件，便要给她三十万作为谢礼。不过室友却知道冯笛家人是个无底洞，明白要是直接给钱估计在冯笛手里呆不了几天，便直接给冯笛买了一套在郊区的等价二手房，又帮她找中介租出去收租金。刚毕业那几年，她工资还比较低的时候，她都是为了省钱选择和别人合租，近年情况好转后加之跳槽到这房子稍微近一点的地方上班后，冯笛才住进了这套屋子。

　　“你？”女人似乎诧异她怎么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鼻子发出一声轻哼，“你是女人嘛，嫁人的时候问男方要不就好了？你这都马上三十了，挑挑拣拣地非把自己弄成老姑婆才开心？上次我给你介绍的那人不挺好的？你还不满意，真是白给你操心了。你要真嫁不出去了，可别赖着家里啊。”

　　听到这话的冯笛真的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女人给冯笛要介绍的对象是一个死过老婆的四十几岁老男人，初中文凭，开了个小工厂，愿意给十几万的彩礼。在母亲的眼里，大概十几万的价格就足够和她相配了。

　　“...我不想卖。我哥缺钱应急的话，我这里还有四万块，我都给他。”冯笛只觉得累了。她手里根本攒不下钱，家里一直问她要钱，有时候有理由，有时候没理由，这四万块是她大部分的存款了。这套房，是她仅有的安全感来源了，也是她曾经被回报以善意的象征物，她实在舍不得。

　　“你这白眼狼儿，怎么不去死！”

　　女人陆陆续续地骂了她很久，其中许多话她都记不得了，只有这一句格外清晰。

　　而她当时脑子只有一片如雾如烟的苍白，甚至连疼痛都忘记了，只听见自己用一种非常平静、非常认真的语气问道：

　　“妈，你选我，还是选这套房子？选了我，我就不卖这房子；选了房子，从此以后我就不当你的女儿了。”

　　当时女人的答案是什么，不言而喻。要不然的话，就不会有现在的这个场景了。

　　于是冯笛决定放弃了，放弃追求她得不到的东西。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反而没有太痛苦和难过，有种解脱般的如释重负，并夹杂着一种报复的快感。

　　冯笛觉得脑袋有些晕晕沉沉的了，大概一氧化碳已经生成了。她从茶几上的糖盒里拿出一枚奶糖，剥下白色的糖衣，将乳白色的糖塞进嘴里。

　　真甜呐。

　　比茅针甜，比白糖水甜，也比生活甜。

　　冯笛嚼着糖，终于在面前的纸上写下了字。

　　“活着真苦。下辈子不想再当人。”

　　如果有来生，她想当一株植物，不需要父亲也不需要母亲，只要晒晒太阳淋淋雨吹吹风就可以幸福地活着了。多简单。

　　她接着写了下去：“我死后，请把这间房子捐给...”

　　他们不是想要卖掉这套屋子吗？那就把这房子变成他们得不到的东西吧。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冒出反抗的念头，然而，也是最后一次。

　　她很累很累了，没有力气再和自己和解了，也没有力气再给自己找到新的生活目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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