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

　　“…”青年沉默了片刻，抬起那双好看的眉眼望向冯笛，“你，你不恨吗？”

　　恨父母重男轻女，恨他们不公对待，恨他们从未对她有过一时一刻的真意关心。

　　冯笛却轻轻晃了一下头，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怅然的轻笑： “他们是给我生命的人，我怎么能恨呢？再说，他们还是供我上了学，也没狠命打过我，骂我也只是心情不好朝我撒气而已，我理解。”

　　为人子女，怎么可以不原谅自己的父母？

　　父母再偏心再不好，没有把自己卖掉、遗弃、送人、打死或者饿死，还让她识了字读了书上了大学，不是吗？

　　那些年少时受过的苦、捱过的打、听过的骂、总是穿堂姐淘汰的旧衣服从没给她买过一件新衣、想要一个五毛钱的玩具却被拒绝之类的琐事总不能一直记着吧，她还有两年就要三十而立了，总要学会与生活和解。

　　他们只是村里没有见识的农民，不懂得世界的广阔也不懂得人生并不只有传宗接代这一个意义。何况，村里的其他姑娘还没她幸运呢。

　　至少她，走了出来。

　　她得懂事。

　　她一向很懂事。

　　冯笛无意识地蹙起两条细淡的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讨厌自己太脆弱，还不够坚强，不然就不会难过了。”

　　“不过你看，每个人的日子都有这样那样的痛苦，但我们不能逃避。就算再怎么有过想死自杀的念头，都要坚持活下去。”她看向对方那双眼睛，“活下去，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像是说给对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正如她在网上无意间发现了那个自杀网站后，她一方面觉得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和自己一样活得疲惫不堪而感到某种奇异的归属感，另一方面却又发帖劝解大家不管如何还是要努力活下去。

　　万一，精诚所至得偿所愿了呢？

　　人生那么长，说不定未来真的会遇见好事了呢？

　　青年却忽然笑了，他的眼睛弯起来宛如漂亮的新月，有着像白砂糖一样直接而不加修饰的甜意。

　　“难道我说的话很好笑么？”冯笛说。

　　青年摇摇头，那张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脸上涌现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来：“不。只是觉得你这样会很辛苦。大部分人把不幸归因给旁人，但你却归因给自己。”

　　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小小的她。他给了她一个短暂的拥抱。

　　“除了血缘之外，到底还有什么是真正可以连结父母和子女的东西？”他微微一顿，“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了，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有时候有的只是孽缘而已，全无道理可言，不是你做的多好就能改变的。”

　　“得学会放下啊，善良的姑娘。”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可不想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这人在说什么啊。冯笛如是想，同时却又觉得刚才的那个拥抱好暖和。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胡思乱想起来，男性的拥抱原来是这样的啊。

　　她这辈子，还没有被爸爸抱过，也没有被哥哥抱过。

　　* * *

　　差不多一个月后，冯笛忽然接到了她妈妈的电话，说是想来上海来看望她。

　　冯笛在挂断电话之后，手都还止不住地有些发颤。

　　她对家人的付出终于开始有所收获，这是她十八岁离家读书后至今快十年家人第一次提出说要过来看她。冯笛早早收拾好屋子，买来一堆生鲜吃食，然后当天还特意和公司请了假专程去车站去接人。上海太大了，她怕对方会迷路。

　　可惜她想象中的美好期待，一样都没有实现。

　　头发已经发白、皮肤蜡黄的五十岁女人穿着一件袖口有些脏的土褐色外套，她手里空空连个手提包也没有。在火车站见到冯笛时，女人的第一反应是用那双眼白开始发黄的眼睛从上到下地审视着她，挑剔而嫌弃。

　　“你买这么好的衣服干什么？”女人不满地说道，“把钱省下来多好？你—”她还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地憋住，继而又挤出一个敷衍的笑容来。“那我们走吧。你屋子离这远不远啊？位置怎么样？”

　　冯笛抿了抿嘴巴，面上仍挂着一丝苦笑。她身上这件也不是牌子货，搁在上海的物价里绝对不算贵，她毕竟是要在外工作的，总不能穿的太差。妈妈可能是担心她这边生活压力大怕自己乱花钱才这么说的，对，她只是说话不好听而已。

　　算了，自己都多大的人了，何必计较这点小事情。

　　冯笛不愧是自我安慰的高手，马上就为对方和自己找到了理由和借口。

　　她有点想去拉女人的手，可是她做不来这样的举动，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害怕被甩开。

　　两人就这么微微隔着一点儿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冯笛想说很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听着女人口沫横飞地自顾自说话，一会儿指指点点路上遇见的穿着时尚新奇的女人们，一会儿嫌弃她这么大岁数还没有结婚，今年还是别回家去免得给家人丢脸，一会儿又说起上海真是大城市，当年她哥要不是为了她现在肯定也生活在这样的好地方。

　　冯笛一边沉默无言，一边脑海中却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小小的人儿在她的脑子里正夸奖着她，看，你又变坚强了呢，听到这些话也不会再难受了，这就是成长！这就是进步。

　　她因此稍微恍了一下神。9号线已经从地下驶上了地面，柔和的日光穿过车厢，她伸出手，那明晃晃的日光在她掌心投下一个明晃晃的印子，但却一点温度也没有。

　　* * *

　　“怎么面积这么小？”女人进屋连鞋子也不换，就在屋里钻来钻去， “听说上海房价涨了很多，你这屋子现在能值多少钱？”

　　“我这是郊区，涨是涨了点，不过涨幅和市区是没法比的。”冯笛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哦，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事情。”女人接过水杯，咕咚咕咚一口不剩地喝干了，又把杯子塞回到冯笛手里。整个人往冯笛干干净净的床上一屁股坐下来，对着冯笛理直气壮地说道，“你把这房子卖了吧，家里等着钱用。”

　　卖了？

　　“我爸…他生病了？”冯笛看着女人的脸色，小心地猜测着。

　　“呸呸呸。你怎么还学会咒人了？”女人一脸不加掩饰地瞪起眼睛，“你上班也不好天天守着等人看房子，我过来帮你就方便点不是？明天我就去找中介问问情况去，趁早把这事弄好。”

　　还真是把一切都安排得清楚明白。

　　“妈，要卖房子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冯笛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哥要和人合伙做生意，本钱不够，之前问你要你说没钱。我们商量了一下，反正你是姑娘不需要自己有房子，以后嫁人问男方要就行了。你哥难得这回有志气，我们总要帮衬上一把。不然他在你嫂子那里也没面子，你嫂子个泼辣货说话又难听还要挟离婚。我那么乖的大孙子，总不能让他没了妈是吧…”

　　女人提起自己的心头肉来，滔滔不绝，和从前一模一样没有半分改变，浑然没有一丝一毫地注意放在冯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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