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

　　“冯小姐下午好啊。”店员小姑娘对着冯笛扬起笑脸来，“这次还是牛奶布丁吗？对了，店里刚出了新款，抹茶泡芙要不要试试？很好吃哦。”

　　这家甜点店靠着区图书馆，虽然是不起眼的小店，但意外地甜品正合她的口味，价格也很便宜。冯笛但凡没事，周六必定会来图书馆，而路经这家店铺时她一定会进去。

　　冯笛微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一个焦糖牛奶布丁。”

　　她不喜欢抹茶的味道，吃在嘴里那种淡淡的苦涩味道总让她回想起小时候吃茅针的事情。茅针长得像高高大大的青草，靠近底部的颜色是铜锈般的深红色。剥开茅针外面那层草叶，里面有一根白而软的内芯，放在嘴里嚼一嚼的话，会有些许甜味冒出来。

　　没有哪个小孩子不喜欢甜食甜东西，冯笛小时候也不例外。那时候农村还是相对物质匮乏一点，糖果什么的都是稀罕玩意，一般客人来时才有机会吃到。可惜冯笛没机会吃到红红绿绿包装纸包着的糖果，她连家里的奶粉都没有资格喝。

　　“你哥长身体需要叻，男孩子得长得高才行。”

　　没办法，家里穷，她要乖要懂事才行。

　　所以那时她就漫山遍野去找野生的茅针去吃，这是听村里晒太阳的老人说他们小时候都是嚼茅针过来的，和白糖差不多甜呢。茅针最开始的那几口是有着淡淡的甜，可她舍不得就这么马上吐出来，一直到嘴里全部被植物天然的草涩味占据，她才恋恋不舍地吐掉。

　　只是脑子里会想，这根本没有白糖水那么甜，还是白糖水好喝。不知道奶粉是不是更甜更好喝？

　　非常非常偶尔的时候，她妈妈也会在给哥哥冲奶粉的时候，迎着她眼巴巴的眼神不耐烦地给她冲上一杯白糖水。虽然样子是有点不耐烦，但还是给自己了，可见还是在意自己的吧。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一段童年经历，她到现在都喜欢这种直白得甚至有些发腻的甜味，也就是所谓的补偿心理吧。

　　冯笛提着装着牛奶布丁的小袋子走进了图书馆的大门，然后在大厅找了个不挡道的空地打算站着把甜点吃掉再上楼去看书。她刚从袋子中拿出瓶子，拧开瓶盖，正准备用商家给的塑料小勺往里面挖上一口，却突然感到背部被人撞了一下。

　　那力度并不算小。

　　因此冯笛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手里装布丁的小瓶也拿不住地从手中滑脱，吧嗒一声摔到地上，瓶身碎了一个大口，布丁掉在地上变成了黏糊糊的一坨奶黄色。

　　她差点儿以为自己也要摔倒时，胳膊却被人一把给抓住，传来的力量一下子就把她往后拽，让她站稳了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走神没看路。”一个带着歉意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没事吧。”

　　冯笛抬起脸，看见了一张年轻而好看的脸。

　　对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往地上瞅了一眼后，连忙蹲下身去，一边用手捡起地上的玻璃，一边连声说：“真对不住啊。现在捡起来也没用了，没法儿吃了呢。”他仰起脸对着冯笛再次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露出一颗显得有点俏皮的虎牙来。

　　“这是附近那家店的布丁吧，我也超喜欢吃甜食。等下我帮你再去买一个吧。”他继续说道。

　　“没事。真的不用了。”虽然没吃到很可惜，但冯笛不是会计较的性子。她也俯下身和对方一起收拾起地上那摊被摔得稀烂的布丁。好在量不来就不多，收拾起来也不算太麻烦。

　　青年本来还在那里继续说着：“不行不行，那怎么好—”却突然止住了话头。因为冯笛的目光定在了他左手手腕处。

　　那里有一道刚结痂的红色疤痕，是新鲜的黯红色。

　　青年立刻把衣袖使劲往下拉了拉，然后又用另一只手下意识地覆盖在其上，挡住了那道在白皙的皮肤上而显得格外瞩目的红痕。

　　冯笛对于那样的疤痕很是熟悉，那是割腕才会留下的伤痕。

　　面前这样笑起来明明灿烂又具有感染力的人也会想不开吗？看着对方刚才那挡住伤疤的举动，她心口忽然一颤。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沉默起来，大概是因为一个人被陌生人看见了秘密，而另一个人无意看见了陌生人的秘密。

　　青年将玻璃碎片和擦了布丁的纸拢在一起，准备用纸包起来，好方便扔到垃圾桶里去。而她则默默地将之前一直挂在自己手上的那个小塑料袋递了过去。

　　“谢谢。”对方接了过去，轻声说道，“刚才对不起，不小心撞到你了。”

　　冯笛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伸出自己的左手臂，缓缓拉起衣袖展示给对方看：“我也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说。

　　她这还是第一次在生活中遇见同类。

　　只有需要帮助的人，她就无法坐视不理，哪怕其实她自己也只是个溺水的人而已。她需要被需要的感觉。仅此而已。

　　* * *

　　冯笛的坚强来自于天性的善良。要不是这与生俱来的感恩和善良，她大抵是坚持不了这么久，在生活的苦水之中泡着长大起来。

　　她人缘还不错，尽管很多时候旁人只是看她好说话好相处才特意找上来的。从读书的时候让她带个饭、抄个作业、签个到、收个快递之类的琐碎小事，到工作时同事拖沓完不成自己的份内让她帮忙加班、乃至用请教她的名义让她代劳工作，种种数不胜数。

　　而冯笛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些，只为了完事后别人笑嘻嘻地走过来、对着她轻飘飘的一句“你真好”。

　　对她而言，那不是利用，而是被需要。

　　冯笛怕自己连被需要的价值都没有。

　　她很努力地活着，很努力地赚钱，很努力地想在家里求一个一席之地，只是世事难如人意，想要什么并不是付出就可以得到。

　　刚毕业工作的那一年的年末，冯笛满心欢喜地想着该给家人带什么样的礼物，却被母亲打来电话告知，过年就别回家了，刚好能把来回路费省下来打到银行卡上。

　　“你哥他要带女朋友回家，你来不方便，记得把钱打回去就行。你就安心在那边工作，多赚点加班费刚好补贴一下家里。”

　　往日拥挤着的、住着四个人的两居室小屋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有点冷清。

　　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听音乐，一个人看电视，然后一个人过年。

　　她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正削着苹果的水果刀。虽然她过去脑海中偶尔也萌发过活着没意思的念头，但也也只是在心间一闪而过，但这回她却真的鬼使神差地用那把还沾着苹果汁水、刀面有些发粘、带着水果甜味的小刀，在胳膊上颤巍巍又决绝地划了下去。

　　如果爸爸妈妈哥哥爷爷奶奶外婆他们知道自己的死讯，会为自己伤心吗？

　　冯笛这样想着，却只觉得刀和皮肤接触的地方燃起像火烧一样的剧烈疼痛，疼得她右手直接把刀松开。

　　而她看着那血鲜红的血黏嗒嗒地从伤口处流出滴落在地上，整个人却清醒了。她还不想死。巨大的疼痛从伤处传来，直抵大脑的深处。感受到这强烈的刺痛，她反而安心了。

　　是的。

　　她此刻真实地活着，并且还想继续活下去。

　　但那之后，割腕不知不觉竟然成为了冯笛发泄难过的方式之一。尽管她已经足够善良对生活本身有着极大的感恩，但根植于她灵魂深处、对于爱的渴求总是让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就像一只狗追逐着吊在眼前的肉骨头那样，看得见却永远吃不着，结果总是徒劳。

　　唯一结束这怪圈的方法，可能只有“放弃”两个字。

　　放弃去求来自家人的爱，承认那是自己无缘的东西，得不到的便不要再强求。

　　可惜，冯笛她不明白，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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