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洛扬的案子还没个头绪，三组便又接到一起报案。报案人是死者的母亲，从外地过来看女儿却没人应门，等找来物业和撬锁的过来，就发现人死在屋里头了。

　　等霍天佼赶到现场的时候，看见了一幕让她根本没有料到的场景。

　　素来木着一张脸、见谁都几乎无动于衷的法医于越容，苍白的圆脸上泛起一丝病态般的红色，眉头不耐烦地蹙起，眼里是溢出来的厌恶。

　　“闭嘴！”她冲着对面一位五十岁出头的女人大声斥道，“那可是你的女儿！”后半句的声量比前半句还要高出几分。

　　那女人却将嘴一撇眼一瞪：“那又怎样！我骂我这不孝顺的女儿，关你什么事情？”她又把脖子一梗，“她死了照样是我女儿，我骂她两句又怎么了？”

　　“我就要骂这个没良心的，要寻死干啥不去别的地方—”但兀自骂骂咧咧的女人并没有把话来得及说完，因为于越容朝前大迈步了两下就已站到她的跟前，扬起来的手马上就要落在她的脸上。

　　那女人并没有料到对方居然会过来动手，眼珠子都瞪圆了但身体却慢了半拍，竟忘了闪躲。

　　但这抡圆了的一巴掌并没有落下来。

　　因为霍天佼在看见于越容迈开步子的时候便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直接冲了过来，硬生生地也正正好好地挡住了那一下。别说，于越容的力道还真大，一点也没收着，看来是真动怒了。

　　那女人见霍天佼挡在两人中间，自己也没事，跳腾地更厉害了。

　　“嘿，你这黄毛丫头居然还打人？！”她手指往前一戳，“我要找你上级投诉你！什么个玩意儿，我呸！”

　　在场其他人也已围了过来，赶忙拉住于越容，怕她被这女人这难听话给激得再扑过去揍人，那就真成事故，那停职检查就在所难免了。

　　于越容被人拉着胳膊，眼睛却死死地盯住那女人：“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当她的母亲。想投诉我，就尽管去。”她用鼻腔发出一声冷哼，面上露出鄙夷又憎恶的表情，缓缓吐出两个字来：“人—渣！”

　　然而她朝两边的人又阴沉地说道：“放开！”

　　霍天佼微微点了点头，老林和一位不认识的民警这才松了手。而于越容当场甩手走人，只听得大门被摔得哐当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难受。

　　* * *

　　外头乌云密布像是要马上下雷雨的样子。

　　于越容阴沉着一张脸，在大街上一个劲儿地往前直走。她满脑子都是刚才为那个可怜的女孩做初步尸表检查时听见她妈在那里说的那堆刺耳话。

　　“…这死丫头是诚心故意气我是吧，非要死在这屋里头！都跟她说了她哥等着钱用做生意，让她把这套卖了帮她哥一把，那可是她哥呀！现在死这儿不是故意给我添堵嘛，好好的屋子就这么被她糟蹋了折了价钱，真是死了都不让我好过，这臭丫头！”

　　于越容满脑子都盘旋着这些话。她怒极反笑，嘴角扯出一个冷然的笑容，呵，果真投胎是门技术活啊。

　　明明一样的爸妈，不一样的性别却有着不一样的待遇。

　　凭什么？

　　凭什么！

　　她只想问句凭什么。

　　替对方也替自己问。

　　初夏的暴雨说下就下，随风飘的雨丝刹那间就变成了倾盆的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于越容的头上、身上和腿上。

　　她用手拨了拨被雨淋成一缕一缕的头发，眼前的雨下得真大，整个世界都变得水气朦胧，密得就像一张挣不开的巨网。

　　这样大的雨，很多年前她也曾淋过一次。

　　那年于越容刚上小学四年级，那天是她生日。

　　她刚考了年纪第一，班主任给她发了一张金色的奖状还奖励了她一只自动铅笔。放学后她很高兴地跑回家，拿起扫帚抹布开始扫地擦桌，想在家人回来前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也许这样就能被夸奖一句真乖、真懂事了。

　　她拿着拖把吃力地拖起了地，就在她刚把地板刚拖好还没来得及干的时候，门开了。没等她放下拖把，却被劈头盖脸地骂道：

　　“你有病是不？这么潮的天你拖个屁的地！”

　　她收好自己满心的委屈，帮她拿来替换的拖鞋，又连忙跑去帮她倒水。末了，她才拿出那张奖状还有那只笔给她看。

　　“妈妈，我考了第一。”年幼的她怯生生，带着一丝讨好一丝期盼。

　　而女人看着那张纸，却突然发火了。

　　“考第一有什么用？你考一百个一千个第一，你爸还是会出轨，就因为我给他生了个姑娘！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遭了多大的罪！”女人劈手就将奖状撕成了两半，将那只自动铅笔也一把掷在了地上。

　　“你要是个男孩，我怎么会受这样的委屈，你爸就不会在外面找女人给他生小孩也就不会这么天天不着家。”女人眼泪淌了出来，“你说，你为什么不是个男的啊！”

　　她看着女人嘴唇动了几动，她想说的有很多，可她什么说不出口来，只是轻轻地叫了声：

　　“妈妈。”

　　但女人却好像是被这个称呼刺激到，一把拽起她的胳膊将她往门拖去。

　　“看见你我就心烦，你这会儿出去呆着别让我看到你！”女人啪地打开门，将她一把推到门外，又啪地一声把门关上。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去敲面前的那扇门，可举着举着就放下了。因为她知道妈妈是不会给她开门的。

　　今天我过生日呀。

　　她没哭。她转身从门前离开，她找了梗树枝，在家前泥泞的空地上一笔一划地给自己画了个蛋糕。

　　31岁的于越容昂起头，多年以前未曾掉落的眼泪，不知怎地此时却滴了下来。

　　和这漫天的雨水融为一体。

　　* * *

　　“…事情就是这样。”老林叹了一口气，在角落里跟霍天佼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只不过没想到，于医生居然会这么生气，我原先还以为她天生是个跟谁也不亲也不熟的冷性子呢。倒是误会她了。”

　　屋里放着好几盆炭盆，门窗紧闭。死者尸体呈淡粉色，虽然于越容不在，霍天佼用自己的经验做出了初步判断，应该是烧炭而死。死者露出来的一小节手臂上，布满了长长的划痕，新旧交错，有些狰狞。

　　霍天佼在屋子里转了几转，在餐桌上看见了几盒药物，有百忧解、氟西汀还有舍曲林，全都是治疗抑郁症的药物。

　　“你知道你女儿得病吃药的事情吗？”霍天佼走过去问那女人。

　　女人像是很委屈似的开口抱怨起来：“诶呦喂警察同志，她那就是瞎想。她哪儿有病？她身体好的很，非骗我们说她得病了需要治疗。我知道她心里是不想给我们花钱找借口，这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骗人都这么会找理由。可她是我女儿，趁着没结婚给家里多点补贴怎么了？她哥当年为了让她读书都辍学了呢，她这个白眼狼真是气死我了！”

　　“对了警察同志，你们这什么时候好啊？还有您知道我该去上哪儿弄这个房产继承？是不是得让你们给开个证明啥的？我这儿子急着要钱做投资呢，有个机会可好了千万不能错过去。所以卖房子这事儿还挺急—”女人搓了搓手，脸上收起了之前的尖酸，市侩的表情中透着一丝示好。

　　霍天佼看着对方那双浑浊而麻木的眼睛，有千万句想说的话，却硬生生地堵在胸口憋得慌。对于已经这样过了大半辈子并且认为理所当然的女人，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可怜那女孩。

　　老林走了过来，把她拉到一旁，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她：“给，找到遗书了，就压在死者身子下面。”

　　那雪白的纸上用黑色的笔写着：

　　下辈子不想再当人。

　　这后面还有一行字，却又被用笔给涂黑了，没法儿辨认出原先究竟写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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