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1931

　　日子在期盼中有时候过得很慢，但其实长大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时间在秦棉的期盼中缓慢的滑动到1936年春天，战争的脚步越来越近，奉天城外依然还会偶尔传来炮火的声音，你无法知道那些声音来自于哪里？大多也没有勇气去探究，活在城里的人要么在私底下不动声色的抵抗，要么就是真的在不动声色的麻木着活着。
　　1932年的春天到来的时候，整个东三省已经完全沦陷，马将军似乎曾企图用诈降去迷惑日本人，然而得到的只有不信任和各处的架空，最后不得不再次起义。但这并不能让局面有什么好转，东三省的局势一日紧张似一日，废帝更是被日本人接到了长春建立伪满洲国。
　　如今四年的时间过去了，虽然没有被国际承认，但是东三省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孤立在中国政府之外的孤岛，明明是中国的土，活着中国的人，这片土地上的人却不得不成了“满洲人”，除了那些真正的战士，几乎没有人敢在外面大声说一句“我是中国人”，因为说了这样话的人，几乎没有办法在好好的走出宪兵队。
　　东三省似乎成了尘封的历史，崔棉棉也早已经成了历史。如今的秦棉10岁，五年良好的教育和优渥的生活让人根本无法再她的身上看到1930年因中原大战而逃难的时候那随时可能夭折的样子。

　　“爸~我回来了……您有客人？不打扰您，我先上楼了！”秦棉放学回来，原本很是喜悦的心情在刚刚步进秦公馆之后大打折扣。
　　客厅里正和人聊着什么的秦开武放下手中的茶，而秦开武对面而坐的男人闻声回了头，只来得及看一眼秦棉转身就走的身影。
　　“秦桑，这是令千金吧？怎么这就走了？”男人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短而利落的头发上抹了发蜡，规矩而又光亮。他的动作缓慢而又惬意，说话也是慢吞吞的，带着一股奇怪的腔调。
　　“咳咳咳……服部先生请见谅，小女大概是怕打扰我们说正事。咳咳~~她一向比较懂事，大人谈话的时候，从来不在一边打扰。”秦开武忍不住用手遮住嘴轻咳了几声，整张脸提到了女儿就像是真的谈起乖巧的女儿老怀甚慰的父亲，但却完全没有要把女儿叫下来介绍一番的打算。
　　“说起来，令千金是在市立第一小学读书吧？”叫服部的男人依然是慢条斯理的动作，望着秦棉消失的楼梯口慢悠悠的说道。
　　“是，前年的三月插班入的学。”
　　“哦？令千金不是从一年级入学的？不知道可还跟得上学校的课程？说起来鄙人还挂着文教司的督学官职责，可是进来一直没有时间去各处督学，不如把令千金叫下来顺便让我这个督学官了解了解如何？”
　　“服部先生贵人事忙也是有的，小女年幼，若是说了不当的话，就不好了。咳咳咳……另外先生此次来不是代黑田先生来询问被服厂事宜吗？若是转到了督学上是不是有些……”周开武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说的也是，那就改天吧。秦桑，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所以这次黑天君才会委托我过府与您一叙。关于黑田先生准备入股一事，还是希望秦桑您不要多想。您也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满洲国之兴旺，有我们日本人的注资，相信秦桑您的厂子未来规模会越来越大的。”
　　“您说的是，只是秦某怕自己的小家小业最后让诸位失望而已。咳咳咳~~您也知道，如今生意不景气，我的厂子早就入不敷出了，若不是那些工人们早年一直跟着我，我也不忍辞退他们让他们失了饭碗，恐怕都要倒闭了。不怕您笑话，鄙人如今也是勉励支撑了，怕是不久也要关门歇业了。”秦开武露出苦笑，好似非常不愿意把自己的弱点露出来。
　　“您太谦虚了，据我所知，您的厂子经常加班到夜里，也时有出货。啊……对了，也不知道您厂里这样忙，货仓怎么不见货物？是出手给了哪里的大客户？”
　　“哪里有什么大客户？！不过是让工人们接了些缝缝补补的事情，总不能闲着不是？！咳咳咳……如今连棉花都收不上来，只能弄些柳絮和草根碎了添到衣被里，糊弄糊弄关里家的那些丘八。可是也不是长久办法不是，如今那些丘八也不知道是学聪明了还是怎么，也已经不在我这里订货了。厂子好久没有开工了……”
　　“呵呵呵，秦桑尽是大实话啊！我说秦桑，关东军也是需要定制被服的，只要黑田先生能入资，凭着这个关系关东军这个大客户你不就吃下了？总比坐吃山空看着自己的家业就这么倒了要好啊！？”
　　“咳咳咳~~~”秦开武再次忍不住低声咳嗽了几声，好不容易缓过了气来，一张脸已经憋得通红，这才面带尴尬的开口“我这身子甚是不争气，这几年越发不好，也是没有精力去管理，所以，这么大的事情，还当真是没有考虑过。既然您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想也不想就说什么？不如给我几天时间考虑考虑？”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希望秦桑您的病并没有消耗掉您的志气，只要您和黑田先生能达成合作，我相信秦氏纺织厂一定可以重整旗鼓，再现当年垄断东北四省的风光……那，我就不打扰了！”服部先生站起来，一手拎起身边的黑色公文包道。
　　“您慢走”周开武连忙起身相送，直至把人送出大门，看着汽车扬长而去，才让老李关了院门，站在门口想了一会才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回屋子。
　　今日服部小次郎的到访实在是意外，幸而母亲带着大哥和大嫂出城去看外面的庄子播种没在家中，否则还真怕这鬼精鬼精的小鬼子看出什么来。
　　老李关了门，都没等周开武进屋呢，立马就拿扫帚在院子里打扫起来，扬起的尘土呛得周开武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咳咳，我说老李，你这是干嘛呢？！想呛死你二爷啊？！”
　　“地脏，不扫扫难受，没地下脚了！”老头子放下扫帚。
　　“那你也等二爷我进屋的，真是，老了老了脾气越来越大了！以后他这样的常来常往你还得扫地扫累死了不成？！”周开武有些哭笑不得。
　　“我没二爷您的涵养！能忍着给他们开门就不错了！”
　　“嘿，那您老有的忍了！可得忍住了别被看出来您不服！除非秦家不在东三省呆着了，否则，这被迫到访的事儿没完呢……”
　　周开武说完也不待了，赶忙快步回屋。实在是灰太大，这几天天好，没有雨，老李也不说洒点水就开扫，就算家里的路是板油石子路，那也真是尘土飞扬，不行，赶明个还得在挪进来两棵树，不说乘凉，吸吸灰尘也好。
　　“爸，刚才那个是日本人吧？！”秦棉此时已经下楼，正在客厅打扫茶几，托盘上端了用过的茶壶和杯子，正要去清洗。
　　“放那吧，哪用得着你去洗，回头让小美去收拾。”
　　“小美陪着奶奶和大娘他们去城外还不知啥时候回来呢！这些东西，我要不拿去洗了您还不得扔了啊？！啥家庭啊！来一次客就扔一套茶具？！”秦棉有些无语，这几年她也算摸透这位养父的脾气了，绝对是表面笑眯眯，心里艮啾啾的那种油盐不进的人。
　　“嘿，小丫头片子管上你老子了是不是？！咱们家啥家庭也不差那一套茶具了！你爸也没用古董招待他！”
　　“您教我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您啥都忍得了，茶具个死物又怎么就忍不来啊？”秦棉端着茶具就转身，小姑娘梳着个齐耳的短发，忽略有些左右不对称的长度，看着乖巧无比，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噎人。
　　秦开武被闺女噎了几句也没生气“行行行，别的没见你学会，你妈那噎人的嘴你到时学的溜。你爱刷就去刷，回头刷好了放起来，下次他们来的时候我就还用这套招待。”
　　“这么想不就对了嘛，如今咱们家条件不比从前了，当省则省嘛！对了爸，日本人来干啥的您还没说呢？”
　　“小屁孩怎么那么多话？！说了你能懂？！”
　　“您不说就知道我不懂？我都十岁了！”
　　“你老子四十二了也没敢说什么都懂！……”
　　“……额……不能好好聊天了……”秦棉钻进厨房不再搭理她老爸，这老头这几年身体越发不太好，脾气也大了，明明前两年可温柔了！
　　听着厨房的水声，秦开武却没打算住嘴。家里自从多了个孩子热闹多了，尤其这两年，这孩子越发的活泼起来，有时候还敢和大人斗斗嘴，多了许多的乐趣，看妻子脸上越发没心没肺的笑容就知道了。哎~~这样，要是有一天自己没了，可能有这个孩子，妻子也不至于太寂寞。“棉棉啊，今天在学校都学什么了？跟爸说说呗？！”
　　“还能啥？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建国宣言》、大东亚共荣、满蒙一家之类的呗！听都听腻歪了!这学期还给日语课还加了两节，听得我头都大了，那个新来的日语老师整天不是点头就是哈腰的，说中文也是嗲声嗲气的，听得我都累，也不知道她累不累！”秦棉的声音夹着水龙头的声音传出来。
　　“你入学晚，又不肯送一年级开始读，插班进去学的基础本就不好，现在不习惯是一定的，听说中学开始几乎都是日语的授课了，到时候你怕是慢慢就习惯了！”
　　“这样的习惯能不接受吗？爸，我还在家跟着大伯学不行吗？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喜欢去学校。”
　　“我是想，但是不行。现如今适龄的儿童都要上官学，马上私学也要开始整顿。日本人为了让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彻底的忘了谁是祖宗，是不会放弃让你们接受‘教育的平等的机会的’，尤其你爸我还是奉天商会的，都知道商会现在就是日本人手下的一条狗，你见过家养的狗崽子不听主人话的？！”
　　“……我想当狼崽子……”秦棉低声的说，被水声遮了过去。
　　“你说什么？！”秦开武在外面没听清，问。
　　“没啥。我说，我听话上学你告诉我那日本人来干啥？！”
　　“嘿，还没忘了这茬呢？！不告诉你是怕你人小出去乱说……”秦开武不想多说，准备回房休息会。过会秦妈买菜也该回来了，晚饭前他得休息休息，应付服部小次郎实在是有些耗神。
　　“您也没少和我说，您看我说过什么？亏我上次还帮您给人……唔唔唔……”水声听了，秦棉从厨房走出来，手上的水还没擦干净，就大咧咧的甩了甩。
　　秦开武本来都准备上楼了，听见闺女的话急忙转过来捂住秦棉的嘴“诶呦我的小姑奶奶，你想干啥？！爸不是说了忘了那事儿！？”
　　“唔唔唔……”秦棉使劲点头，秦开武才松开了捂着秦棉的手“你记住了，以后不予再提，尤其在外面，这件事就从来没有知道不？！”
　　“知道知道，我就是逗您……”
　　“逗也不行！所以我就说小屁孩别问东问西的，你们那嘴，真是信不着……”
　　“爸，我错了，我在也不了！”
　　“算了算了，我知道你就吓唬你老爸的能耐。棉棉啊，你也是大孩子了，家里有啥道理都教给你了，你要心里有数就可以了，凡事别说出来懂不？！”
　　“嗯！我知道。那日本人来干嘛？又让您做汉奸卖国的事儿？！”
　　“什么叫又？你这孩子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秦开武忍不住揪住闺女的耳朵。
　　“诶，能能能，爸您松开我耳朵，我是小姑娘，耳朵揪的不一边大了多难看？！”
　　“你还怕难看？瞅瞅你这狗啃的头发不是你自己剪的？？”
　　“你们说啥不给我剪，还不行我自己剪了嘛！再说，和人打架长头发多不方便……”
　　多不方便？多不方便？！这野孩子！把打架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行行行，你这么厉害，你自己猜去。我上楼去休息，别吵我！”秦开武无力管教女儿，只好眼不见为净。
　　看着养父有些落荒而逃的背影，秦棉没忍住笑了出来。
　　老头还以为她不知道呢！这不是想着闹腾闹腾，让他别想那么多嘛！
　　之前刚认识的时候还以为秦开武是长得文弱，后来才知道是先天不足，虽然后天锻炼让体质好了许多，看着好像是正常人，其实仍然还是比一般人弱。这几年事情多，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内里的病根就又勾了出来，隔三差五的就病一场，这会生病都小两个月了，还是偶尔咳嗽两声，让他去医院检查检查，他就说奉天像样的医院都被日本人占着，不去的好。就随便抓几幅中药吃着，到现在还没好。她就怕他把肺子咳坏了，和养母劝了几次都不好使。给他看病的老大夫说他就是忧思过重，少思少虑就好了。可是如今这世道，得多不长心能少思少虑？！
　　连大伯那人那么没心眼的人，现在都会和人虚与委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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