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1931

　　崔棉棉在土洞里卷缩了整整一个晚上，连姿势都没有动一下，当太阳撕开黑幕，在林间慢慢的洒下光芒的时候，她终于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鸟儿已经重新回到了树上，晨光微露，它们便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蹲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叫起来。
　　艰难的移动了下，崔棉棉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早都麻木了，费力的抬了抬腿，她伸出手去揉了揉自己的脚，左脚已经肿了，她忍着疼活动了一下，还好，看起来好像没有伤到骨头。
　　又坐着缓了会，崔棉棉才从土洞里探出身体，慢慢的爬出来，人的精神缓了过来，肚子也唱起了空城计，咕噜噜的叫唤起来。可是摸了摸自己的身上，什么吃的也没有。她只穿了一身长袖衣裤，如今衣服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裤子也摔破了洞，天气热，穿的虽然是长袖衣裤，但也是薄布一层，此刻膝盖和手肘上的伤口都已经结痂，伤口，泥土，杂七杂八的纵横交错在白皙的皮肤上，青青紫紫的，甚是吓人。崔棉棉伸出手摸了摸脸，她顶怕自己的脸也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伤到了，她还是很喜欢崔爹崔娘给的这幅身体的，虽然还小，没有二妮的漂亮，可是近半年多来日子好过了，爹娘喂养的好，她和四娃子都把逃难时缺的营养补了上来，身子骨迅速的长开来，不光长了肉，也长了个子，两个娃娃都是白白净净的，是个可爱的孩子，她不想毁容。
　　很幸运，脸上没有痛感，应该是没受什么伤，崔棉棉放下心来，再往下摸摸脖子，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正巧摸到了脖子上挂的长命锁，这是他们在安东定下来之后，崔爹和崔娘用他们挣下的工钱买的，她们五个孩子每人一个，银锁的两面上分别刻着他们自己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长命锁上的红绳是崔娘熬夜编出来的，上面打着中国结，很漂亮。可是此刻银白的锁面上都是污渍，红绳也看不出了颜色。
　　再想想崔爹崔娘还有哥哥姐姐们，崔棉棉终于后知后觉的哭出来，她趴在地上，整张脸埋在草地里，嚎啕出声。
　　她是个蠢货！她以为她是谁？！可以救谁？！可是她什么都不是！谁也救不了！包括她自己！谁也救不了！这是一个乱世！一个苦难的，夺走了多少生命的乱世。她一个五岁的小娃娃的身体，一个已经把学过的历史丢了个七七八八的三十岁的灵魂，她没见过战争，没见过饥饿，没见过这世界上人性里最黑暗的一面兽性。仅仅凭借着脑子里仅剩的那些近代大纪事表，她以为她能改变什么呢？！她以为自己能做先知吗？
　　不！她什么都不是！她救不了任何人，崔爹死了！在日本人还没有冲进城里的时候，崔爹在慌乱里带着伤从城外的工地跑回家，只来得及告诉崔娘带着孩子们跑！跑的越快越好，越远越好……绝不要回头！日本人要打来了！
　　她们只来得及把攒下来的工钱揣进怀里，抱了几件缝了钱的衣服随便卷卷包在怀里，所有的家伙什都来不及收拾，也来不及给崔爹收尸，只在炕前给崔爹磕了几个头就随着崔娘离开。
　　然而两条腿怎么可能跑得过车？血肉之躯怎么挡得了刀枪炮弹？面对刺刀和子弹，他们除了逃跑就只能惊慌失措的哭，等待的不是屈辱就是死亡，最终都是死亡……
　　“啊！！！！！”崔棉棉恨得用拳头砸地，仰着头大喊！
　　周围的鸟儿被她惊得飞起来，在空中盘旋几圈才又落下来，叽叽喳喳的蹲在树枝上，就像在讨论这个人类的幼崽在做什么一样。
　　崔棉棉直到哭累了，才又爬起来，寻了一支粗些的树枝，用手拄着站起来，一瘸一拐的朝山坡上面爬，她活着，她想去看看崔娘，想去找找姐姐们和四娃子。
　　山上到处都是没有收敛的尸体，偶尔有乌鸦围着在天上盘旋，崔棉棉一个个的找，费力的翻开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开始的时候还会不适，会恶心，可是到了后来已经渐渐麻木，林子里的尸体翻遍了，男男女女和孩子的有几十个，有的仅仅是中弹死去的，有的却惨烈些，大概是被刺刀刺的，身上千疮百孔也不为过。而女人和孩子，死的最惨。几乎没有女人的尸体上有完整的衣物遮蔽，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支离破碎，如果不是那幼小稚嫩的四肢还在，她几乎分辨不出那是曾经是个完整的人。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里的照片绝不是个例，在这个不知名的山上，不知名的林里，那些照片上有的、没有的罪恶比比皆是。她终究是没有找到自己认识的人，没有姐姐们的，也没有四娃子。她松了口气，想到后来也听爷爷说过姑奶奶们都活着，除了在吉林卖了自己后不知所踪的二妮，剩下的人起码活到了黑龙江，活着结婚生子活到了他们的寿终正寝。
　　她想笑，可是牵了牵嘴角，还是落下泪来！这一刻，她厌恶战争！厌恶那些披着人皮的野兽！没有经历过，你永远无法想象那种痛苦。你明明恨得要死，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可是你无能为力。
　　崔棉棉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外面走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正上方，她又累又饿，找了块背阴的大树根坐下，把身上背的小包袱放在屁股底下垫着，这是她在林子里捡的，难得没有粘上血，包袱里没有太多的东西，就是一卷钞，几个银元，还有两件女人的衣服，她看着还挺新，虽然大，但是冷了好歹还是能裹在自己身上，所以就带上了。
　　能活的好一点，谁又想活的不好呢？哪怕在这乱世……
　　摸出怀里从别的尸体身边的包袱里找到的炊饼小口小口的吃起来。她有些恶心，可是又明白想要活下去，已经不能计较太多。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这些东西都是干净的，那些死去的老百姓不会在意这些，他们如果看见这些东西能救活一个人，也肯定是高兴的。
　　直到她吃光了一整块硬的跟石头似的炊饼，喝了口不知道谁掉的水壶里的水，才又把小包袱系在身上，在脖子上挂上水壶，拄着木棍，一瘸一拐的朝来时的路慢慢的走去。
　　日本人撤走的干净利落，大概是觉得人杀得干净，没必要再回来，也或许他们有其他的军事动作，总之是他们忙着侵略其他地方也好，还是干脆瞧不上土生土长的国人也好，一路上崔棉棉小心的走着，却连一个放哨的都没发现。直到她走到和崔娘分开的地方，那里却已经打扫干净，除了被鲜血侵蚀的土地显示着这里发生的事情，已经没有了崔娘的身影。
　　她不知道该如何想，其实她知道，崔娘一定是死了，她受了伤，那么重，又有日本兵在后面，那群蝗虫一样的恶鬼，怎么可能放的过她？可是她还是希望她活着，希望是有人救走了她，希望她找到了躲藏的地方，像她一样，像大妮二妮他们四个一样，没有被找到，没有被追上，活着，活的好好的，活着。
　　“娘……”
　　跌坐在崔娘躺过的土地上，崔棉棉看看四周，除了她出来的山林，这里是一目了然的路，蜿蜒，但没有可躲避的地方。远处是他们当初逃出来的村子，他们才过来几天，还没来得及熟悉，只是临时落脚，因为随时准备离去。这里比安东离奉天更近，因为就在奉天的北边，天气马上就要凉了，崔爹原本是想着在这里停一停，看看能不能弄到火车票，坐上火车虽然有些贵，但是攒了些日子钱的他们也不是不能咬牙坚持买上三四张的，毕竟能让孩子们少遭些罪。因而到了奉天他们并没有住在城里，一个是因为不准备久留，所以不能租房，旅店实在太贵，他们也住不起。何况想坐火车，他们就要节省，所以就决定在城外的村子暂时住着，既离城里近，方便做活，也有便宜的房子可以暂住。结果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崔棉棉其实是一个有些路痴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清楚的记得这个地方这个方向，没有走错，没有认错，每一条路的去向，都记在了脑海里。
　　仰起头，崔棉棉抬起手遮在自己的眼睛上看天空，天那么蓝，云那么白，不像后世，几乎不太能看得见这么高这么清透的天，纯白的云。太阳遥遥挂在远处的天空上，看着这片土地的人挣扎在炼狱里，无动于衷……
　　她听见南边传来炮火的声音，零星的几声，也有枪声，听起来并不密集，或许也不是，毕竟距离还是有点远的，听不清也可能，但是那个方向她认识，那城墙她记得。崔爹以前告诉过她，那是奉天城，他们要去黑龙江，要坐火车得去奉天，一路去往吉林，向北行去，直到最后到达黑龙江，找到大妮的婆家。
　　城还是那个城，数十年百年不变的立在那里，可是一起走的人已经四散，死的死，散的散，不知道能不能再相遇。
　　崔棉棉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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