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1931

　　战争其实比崔棉棉记忆里来的快，1931年之前，虽然战争的号角没有正式吹响，可是在东北地区，中日之间的较量从来没有停止过。
　　但她总以为时间是来的及的。
　　直到子弹擦着脸颊飞过，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拉着跑的飞起，不知道跑了多久，磕磕绊绊的摔了多少下，然后被崔娘拎起来抱在怀里继续跑，崔棉棉还在发懵。
　　大妮和二妮的尖叫声、三妮和四娃的哭喊声穿过耳膜，周围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她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刚刚重生的时候，到处都是逃难的人。身边身影重重，全是慌乱着东奔西跑的人，崔娘突然重心失衡向前扑去，被抱着的崔棉棉虽然极力的被母亲护住，但还是被地面擦破了手臂，整个手臂都是那种火辣辣的疼。
　　她觉得自己的后背热热的，有血腥味扑鼻而来，也不知道是自己摔的，还是崔娘受伤了。
　　“娘！”大妮想要往回跑，被身旁的三妮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
　　“作甚？！”大妮被拉住，有些恼怒，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的妹妹。
　　三妮不说话，也不松手，就是使了全身的力气拉着大妮往山里的方向拖。
　　“大姐！爹不让咱们回头！”二妮满头的大汗，身上背着个跟她身材极不相符的包裹。一只手紧紧拉着四娃，另外一只手在拉着自己身上的包袱带。她回头看了看趴在地上的母亲，停下脚步，对大妮说。
　　大妮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不远处摔倒的母亲，咬着牙，想回头，又想起爹的嘱咐，进退两难。
　　四娃像崔棉棉一样，大概吓傻了还没缓过来，脸上脏兮兮的挂着泪珠子，却没有发出哭的声音。整个人直愣愣的让三妮牵着。
　　“闭嘴！不准回头！赶紧快跑！”崔娘没来得及查看崔棉棉摔成什么样，听见大女儿的叫喊立马抬起头大喊。“谁敢回来，俺就不认她！大妮！记着你爹的话！带着弟弟妹妹躲起来，往北走，不许回头！”崔娘的嗓子破了音，她的嗓子有些嘶哑，可能是剧烈的奔跑导致的，也可能是因为紧张和急切，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尖锐。
　　崔棉棉觉得自己无处不疼，可是没敢哭出来，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抖，不知道是怕的还是疼的。可是她的脑子又前所未有的清醒。她甚至有时间去胡思乱想今日的崔娘和她印象里的崔娘大不相同，印象里崔娘一直是温温柔柔的，哪怕是生气，都是温柔的。她说话做活的时候和她记忆里那些爽朗的东北女子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和儿女们相处时又有所区别，她总是很有耐心，很温柔，从不会大声训斥儿女，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喊大妮。
　　大妮被三妮拉住不能回去，又被母亲吼住，只能咬了咬牙，一手拉住三妮，一手夹起四娃，头也不回的向山里跑去。
　　“怕不怕？”崔娘看见四个儿女跑走，翻了个身，露出怀里的崔棉棉。
　　崔棉棉摇摇头。
　　“五儿，你还能跑吗？”崔娘的动作有些僵硬。
　　枪声越来越近，崔棉棉才看见崔娘的肚子殷红一片，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流弹击中了，她有些害怕，虽然死过了一次，但那时是病死在病床上，那是一个生命慢慢消耗的过程，她没有见过血流成河，哪怕是最后插了一身的管子用以维持生命，也没有流过血，没有感受过那种被子弹击中的疼痛，她无法想象那是怎么的疼？会不会比她得了癌症躺在病床上等死更疼？！她后来甚至连疼痛也麻木，样貌可能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她也没有机会得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崔棉棉觉得她死的很平静……
　　这是她重生以后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是这样的近，也第一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
　　“娘……你流血了……”
　　崔棉棉的手有些抖，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下来，她把自己的手用力的压在崔娘的伤口上，试图止血，可是没有用，温热的血还是从自己的指缝里流出来。周围还是乱糟糟的，百姓们慌不择路的逃跑着。
　　“能跑就跑吧，娘不能带着你了，自己跑好不？！别哭！”崔娘擦了擦崔棉棉的脸“别怪娘没让你大姐停下来，娘不能叫他们回头！…否则一个都跑不掉…”
　　崔棉棉点头，她知道。她不是真的五岁小孩，她知道崔娘的意思。她知道二妮和三妮做的对，她知道大妮最后放弃的对。她想拉起栽在地上的崔娘，但是力气太小，完全没有办法“娘，你起来，和俺一起……”
　　“好五儿！自己走…能追到你大姐就追，追不到就自己跑！…快跑！”崔娘用尽了力气推了崔棉棉一把，仰面也倒在了草地上。
　　“娘……”崔棉棉被推了个跟头，忍着身上的疼痛，费力的爬起来，可是崔娘已经闭上了眼睛，不再回应她，只有起伏的胸膛告诉崔棉棉，这个人活着。可是她在等待死亡……
　　“娘！”崔棉棉看了看崔娘，身边经过的人越来越多，枪声更近了。她想活着！
　　抹了把眼泪，崔棉棉只能咬咬牙，看了看方向，往大妮他们消失的林子里跑去。
　　“五儿，要活着……活下去……”崔娘躺在草地上，嘴唇张张合合，喃喃自语般。
　　……
　　“嘭！”
　　“啊！”枪声过后，一个大人在自己身边以奔跑的动作倒下，崔棉棉吓得腿一软，一脚踩空了，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唔……”艰难的爬起来，崔棉棉发现自己的脚大概是扭了，疼的厉害，这回是真的没办法在跑了，山坡上面传来密集的枪声，惨叫声。崔棉棉不敢发出声音，死死地咬着嘴唇坐在地上东张西望，想要找个藏身的地方。好在不远处几十步的地方就有个小洞，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刨出来的，看起来有土篮子那么大的洞口，被茂密的野草遮挡着，如果不是崔棉棉坐在地上，又离的很近，一般人可能还不会注意到。
　　脚很疼，费劲的想要站起来却无果之后，崔棉棉只能用手扒着草，用另一条腿使劲蹬着地，一点点的向那边挪。她现在恨不得找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也管不了那个小洞是什么动物的，会不会有危险了。当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崔棉棉才觉得生命是如此的可贵，她甚至都想不出来当初前世自己是怎么会那么平静的接受自己死亡的过程的？
　　终于爬到了洞口，崔棉棉拨开草钻了进去，洞口看着还有个小土篮子大，可是真的钻进来，崔棉棉才觉得小，而且越往里越小，最窄的地方只能伸进五岁的崔棉棉的一只腿，她试着用手刨了刨，实在是没办法在短时间内给扩大内里了，只好勉强卷曲着身体躲在里面，又用手把草拨回原位，抱着自己的膝盖，崔棉棉把头埋在臂弯里，不敢看外面，甚至恨不得不要听外面的声音。
　　泥土的湿气夹杂着野草的味道扑进鼻腔，若是前世，她会觉得野趣和芬芳，可是此刻的崔棉棉却觉得她只闻到了腥味，不知道是泥土的腥味还是地面上方血的腥味。
　　刚刚八月的天，还热的很，可是贴着洞里带着湿气的泥土，崔棉棉却冷的牙齿打颤。
　　大地在震动，慌乱的惨叫声里夹杂着枪声，原本寂静的山林里无数的鸟儿被惊起，扑扇着翅膀飞起来，在天空上盘旋，久久不敢落下来。
　　她听见有很多人在喊：“hayaku！hayaku！”
　　崔棉棉终于抬起头来，下巴搭在自己的双臂上，死死的盯着外面，她怕突然在草丛外面看见一双穿着军靴的脚，怕突然对上出现在草丛外面的眼睛。可是她更怕自己躲在这里，依然不明不白的死了。枪声就好像响在她的耳边，脚步声好像落在她的心上，慌乱的应和着她的心跳。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他们已经提前离开了安东，为什么会遇到日本人？
　　夜晚在崔棉棉酸涩的注视中降临，林子里面渐渐安静下来，空气中到处飘着硝烟的味道，浓烈的血腥味。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的狂笑声，惨叫声，有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子弹没入□□的声音，刺刀没入身体的声音，也许还有布帛撕裂的声音，她只是卷缩着身体，冷的发抖，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怕，怕一点点的动静就让自己藏身的地方暴露，然后她也像其他人一样，只来得及惨叫就死去。
　　时间仿佛流逝的很慢，慢到了眼里所有的动静都成了慢动作，微弱的月光下她甚至看见有老鼠从自己身前溜过都不敢动，连呼吸都强迫自己不能乱。那只老鼠也许很奇怪眼前的奇怪动物为什么像个雕像一样一动不动，甚至停在她的脚边闻了闻，腮边的鼠须跟着它的动作一颤一颤的，黑色的小眼睛咕噜噜的转着，崔棉棉只是让自己更加的向后缩了一下，但也就是如此了，她现在是连尖叫一声的力气都没了，老鼠冲她龇了龇牙，仿佛在嘲笑崔棉棉的胆小。
　　草丛继续传出动静，老鼠仿佛也开始害怕，受惊一样的向远处窜去。崔棉棉仍然不敢动，高度的精神紧张让她除了眼睛外的耳朵也变得格外灵敏起来，她听得出来这不是人走路发出来的声音，但是这样她才更怕。即使是在五六十年后，山林的夜晚都是危险的，谁也不知道草丛或者树上藏着什么？而如今，更是！
　　果然，她终于看见了那个让老鼠逃窜的东西是什么，那是一条大概有一米来长的蛇，蜿蜒着身体在草丛里游走，月光下看不清颜色，但大概知道是一条有着横条花色的黑色或者褐色的蛇。崔棉棉更不敢动了，生怕自己的一个动作给了那条蛇错误的信息引来攻击。
　　谁知道它有没有毒呢？！
　　蛇没有理会崔棉棉，它是出来猎食的，很明显，刚才的老鼠才符合它的胃口，而崔棉棉像个木头似的没有任何反应，虽然发现了她，但是想了想，通过感应得知的来“看”这是个大家伙，不是很合胃口的样子，又不是它最爱的老鼠田蛙，它这小胃口也消化不掉，看在这个奇怪的“大家伙”算是懂事的份上，还是算了。
　　蛇蜿蜒移动着自己细长的身躯朝着它盯了好久的目标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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