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人间荣辱

　　魂魄无有所感，离开了躯壳之后便混沌游离在天际，等到北枝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除了有温暖的感觉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暖融融被包围着，叫人沉溺，混沌间总让他想起北境的风霜，和如今的温暖一比，现在的他实在是太幸福了。
　　北枝昏昏沉沉地，感觉自己的思维时而远去，时而清晰，温暖的氛围外有嘈嘈切切的说话声，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
　　他到底死了没有？
　　北枝偶尔会这样想，可他脑袋昏昏的怎么想也想不清楚。

　　暖热的氛围里他不知今夕何夕，说不清过了多久，周围的暖热开始推挤着他，压制着他，温热的黑暗把他重新推到寒冷的光明中去。
　　北枝不明所以，便听得旁边有人奇怪地说：“这孩子怎么不哭？”
　　人影在他旁边晃了晃，身材高大的男人单掌一拎，粗粝的手指勾在他脚腕上把他倒拎起来，“啪啪啪”往他脚板心上拍了几下。
　　北枝被他打得生疼，一张口——
　　“哇啊——！”
　　男人重新把他放到臂弯里笑说：“这不是哭了么？”
　　北枝心想：老子这是在哪？谁这么不要脸揍我？
　　他朦朦胧睁了眼，眼前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旁边其他的人似乎很快就离开了，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北枝被抱在半空，这感觉实在是奇妙。

　　抱着他的男人声音低沉，弯下腰去：“你看，她睁开了眼，她的眼睛很漂亮。”
　　北枝觉得世界的一切都是朦胧的，他隐约听见一个虚弱的女子说：“给我抱抱。”带着明显的戎狄人的口音。
　　好闻的气息很快包围了他，让他婴孩身体里的警惕尽数瓦解。
　　女子说：“她真漂亮啊。将军，您给她取个名字吧？”
　　男人说：“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著花迟。高标逸韵君知否，正在层冰积雪时。就叫北枝好了。”
　　北枝听见自己的名字一愣，他明白过来了，上天真的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操他娘的，这一回他还理那个叫赵之烨的孙子他就是傻子！
　　当年要不是有他定昭王的支持，赵之烨能当上皇帝？
　　他这辈子一定要重新来过逆天改命，踹了赵之烨头顶的紫微星。
　　还要重新教训那帮胡人孙子，打得他们爹不认娘不亲！

　　北枝兴冲冲地想着，口水都从嘴角笑出来了。
　　女人惊喜疼爱地说：“将军你看，她在笑！我的女儿在笑！她一定会成为这世上最美的姑娘！”
　　！！！！
　　北枝愣了愣，他娘刚刚说了啥？
　　男人说：“嗯，她一定会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姑娘。”

　　我了个亲娘啊？姑娘？

　　女人温柔地说：“将军，等她长大了，就让她跟着你走，去南方，去大昭，去您住的地方，好不好？”
　　男人低声道：“好，你也会跟我一起回去，我带你回去。去南方，去大昭，去你想去的地方。”
　　女人沉默了。

　　“不……”她说，“我去不了的，我也不想去。仇敌尚在。”
　　女人将北枝递到将军的怀里：“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走了，还请将军照顾好……我的女儿。不论如何她都流着北家的血脉。”
　　将军粗糙的手指碰了碰北枝软嫩的脸蛋，沉默许久才答应道：“我会照顾好她的。”

　　北枝听不太清楚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无数的“姑娘”“女儿”清晰地砸进了他的耳朵，想躲都躲不了！
　　北枝小嘴一撇，应景地放声大哭起来——
　　天哪！有没有天理啊！这他娘什么狗屎重来的机会啊！要了他的命吧！他这辈子居然投错了男女！
　　天杀的吧，他这辈子是个女人？！

　　这他娘的怎么打仗？怎么痛打赵之烨？这他娘的什么狗啃的逆天改命！先被改了的是他自己啊！
　　这他妈不如让他直接死了得了，重来个溜溜屁啊！
　　想他北枝堂堂七尺男儿，上辈子再怎么是个雏儿，好歹他还有鸟可遛啊！他……他……他上辈子他还没开过荤呐！
　　刚刚还想着以后一个要找个俊俏听话的小公子，宠着捧着压一压，这下好了，他娘的一点机会都没了！
　　他长有十八的金刀大把儿啊！两辈子加起来都没用上！
　　他……他……

　　北枝一口老血想吐，哭得咳出了一溜串的口水泡泡。
　　老天爷这是要玩儿死他吧？

　　将军手脚慌乱地拍抚他的背，女人也焦急地说：“是不是饿了？”
　　北枝被抱回去喂奶，他……她的确是饿了，一边填肚子北枝一边想，老子实在是太悲催了！太悲惨了！比她上辈子的死状还惨！
　　想到这里，北枝又想，她上辈子可不丑，这辈子变成了女人也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
　　……都说上辈子死成什么样这辈子长成什么样，她不会丑成那样吧？
　　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这她要是变了性还变丑了脸……
　　北枝再次痛苦地哭了出来。

　　想想北枝就觉得自己好可怜啊！
　　天啊！她的鸟！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没了啊！
　　没、了、啊！！

　　北枝一天到晚憋着劲儿使劲哭，想起来就哭一哭，实在是太悲伤了！要不是时不时有她娘和她乳娘给她补充体力，北枝觉得自己早该哭晕过去，然后说不定一醒来她的把儿又冒出来了。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她每过一个时辰左右醒来一次，尿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到她有鸟。

　　她爹时常会抱着他和几个亲兵将领玩笑，炫耀自家的姑娘多么的软嫩娇柔多么的可爱，每到这时这时北枝都会都听见旁人“小小姐”“小小姐”地叫，那些亲兵油子看着她像看猴儿一样觉得稀奇又好玩，总凑上来哄她逗她。
　　北枝羞愤欲死！

　　去你娘的小小姐吧！老子是战无不胜的定昭王！
　　该天杀的混球，这是谁让她投胎转世的啊？不如死了算了！
　　定昭王没把儿了……天爷啊，定昭王没把儿了！

　　北枝不知疲倦地哭，哭得当今的定昭王——他爹——北清和都说：“小家伙整日里这么有劲儿，这要是个男儿可不得了了。”
　　北枝心碎了。

　　上辈子她尚在襁褓之中就被送往京城定昭王府，之后戎狄一再来犯，北清和根本没有时间回京，再之后战死沙场，上辈子她从未见过父亲的模样。
　　如果可以，她多想她父亲知道自己曾经在战场上的功绩，想让他知道她从未给定昭王府丢过脸。

　　北清和抱着她举高了哄逗，北枝便会对着她爹笑，在她爹娘面前，北枝很少哭。上辈子她没见过自己的爹长什么样，这辈子看见了，虽然眼前还是有些模糊，但总归是看见了。
　　她爹生得高大，身上却有股子书卷气，她娘的声音很好听，身上带着让人依恋的母亲的味道。
　　定昭王的爵位从北枝祖父那辈算起，她爷爷就北清和一个儿子，到了北清和这儿才有了俩。

　　北枝上头有个比她大九岁的哥哥，名为北望，为人严厉肃冷，是王府嫡子，北望二十出头就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北境大将，在北清和战死之后，年仅十余岁，他就扛起了整个定昭王府，也扛起了整个北家军。他是北枝心里的榜样，是兄长也是老师。
　　可惜去得太早了。

　　当年赵之烨的父皇太盛帝还在，却已是暮年病榻，有心传位给太子，却忌惮年轻的定昭王权势滔天。
　　戎狄一再骚乱北境，北望调兵驻守边关，胡人却和戎狄联手而来，前后围战。北望苦战月余，大昭的援军却迟迟不到，生生被困死在千鹰关，死时才二十五岁。
　　直到北望的死讯传到京城，众人这才知道太盛帝甚至瞒下了胡人和戎狄联手的实情。

　　北望的好友楚山青，和他哥哥同岁，朝堂之上痛骂太盛帝，率南府军北上御敌。
　　胡人和戎狄南下，边关失守的战报和楚山青明顺暗讽的痛骂让太盛帝悔吐鲜血。与此同时十六岁的北枝披甲上阵，重领北家军，誓要为父兄报仇。

　　北望死了，他还有弟弟，北枝在千鹰关射杀胡人大将贺兰云天，自此一战成名。
　　定昭王府从不会倒下，这一巴掌狠狠打了太盛帝的脸。
　　等到后来，北枝才明白，功高盖主永远是帝王心里过不去的坎儿。
　　哪有那么容易能卸甲归田安享丰年？

　　北枝摸了摸父亲的脸。

　　之后不过月余，她娘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再没有出现。
　　北枝没有哭也没有闹，她至今没能清晰地看过母亲的脸，在模糊朦胧间也能看出母亲是位美人，有一头长而微卷的漂亮的黑发，在抱着她的时候总是带着安心的味道拂过她的脸颊。

　　连绵大雪覆盖边关，千钧城墙上愈发肃杀起来，玄黑楼匾上“飞鹰关”三个大字铁画银钩地镇守着。

　　北枝近来越发地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了。

　　一日夜里，北枝被冰冷冻醒，小摇床边是父亲高大的身形。北清和身上的千钧甲黑得发亮，手上覆盖着手甲，冷冰冰的，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
　　熟悉的战争的感觉。
　　充斥着杀伐和血腥，也充斥着信念和刚正。
　　北枝还不会说话，她伸手抱住了父亲的手。

　　北枝被北清和抱起来，北清和依依不舍地看着她，低声说：“等爹爹回去了再和你举高高玩。”
　　北枝嘴巴一撇，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心说，见不到了爹，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北枝被交付到亲兵手上，随行的还有老仆和乳娘。
　　城外火雷炸在千钧城墙上的声响震破天地，北清和翻身上马，幻生剑在夜色下弹出锋锐的刃光。
　　“照顾好我的小公主。”北清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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