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人间荣辱

　　大昭，中原的一方霸主，地域辽阔，矿藏丰富，兵强人盛，胡人称之为“乌特督呼那”，意为“不落的太阳”。
　　高祖立国，太宗开疆扩土，太盛帝治国平乱，奠下大昭千秋万代的基业。
　　南征北战，大昭大半的疆土都是将士们用尸体堆砌而成，一将功成万骨枯，尘归于尘土归土。醉卧沙场、马革裹尸，先人前赴后继，我辈持剑浴血，才有现今的太平盛世、万邦来朝。
　　然否泰相交、盛衰更替，历朝历代，哪有那么多的功成身退，哪有那么多的君臣一心，哪有那么多的初心不改呢？

　　天牢之中昏暗无光，北枝所在的牢房阴暗潮湿，地上的草席是晾不干了，就像他身上的污水和血渍，是洗不净了。
　　定昭王，呵！好他一个定昭王！
　　成，他是今上御封的镇国大将军；败，也是今上谕旨朱笔下的通敌贼！
　　当年万里封侯，太宗御笔赐爵，他北家南征北战常胜不败，何等风光！而今不过三代，他心爱的帝王就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
　　生当破敌定江山，死亦卫国为鬼雄！
　　太宗豪迈笔书，从此北家定昭王青史留名。而今不过到了太宗孙儿的辈上，落幕时就已是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遗臭万年！
　　叫他北枝如何甘心！如何认命！如何不恨皇帝和奸佞的信口雌黄！

　　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北枝盘腿端坐，将军的杀伐气息从不因穷途而消亡。
　　内宦总管延喜并着三五个小太监走近，延喜一掩鼻：“咿恶——这里的味道真难闻呐！将军您也忍得了？”
　　北枝看也没看他一眼。
　　延喜：“哦——奴才倒是忘了，您已不是将军了！啧啧啧，要说您现在可是通敌叛国的罪囚，住在天牢也是该的！”
　　北枝抬眼一扫，目光锋锐如剑！延喜被他眼中的凛冽杀伐激得蹬蹬蹬倒退三步，直到撞到了身后其他牢房的门柱才停下。

　　延喜顺了顺胸中的气，半是惊恐半是羞怒道：“你嚣张个什么！不过是个经脉寸断的将死之人！任你功劳盖世浑身武艺，到底不过是满门抄斩折煞祖宗名声！咱家可告诉你吧，定昭王府满门一百一十八口已尽数伏诛，北家军里的乱臣贼寇也已身死铁骑之下！纵然贤王有心救你，也是山长水远——来不及啦！”
　　听到满门抄斩、旧将伏诛，北枝当下心里怒痛，胸腹间淤血难忍，哇一口污血吐将出来。
　　延喜翘着兰花指，志得意满道：“嗳呀，可真是，风水轮流得转，北家风光百年，终究是要跪在天子脚下的。将军您也别怪皇上，这事真真怨不得皇上，要怪就怪您那早死的爹爹给你找了个狄女的娘！”
　　北枝猛然抬头，怒视延喜，延喜吓得贴紧了身后的门柱。

　　北枝声音沙哑，却有着不容置喙的霸气，若是声音能杀人，延喜早死了千万遍！北枝道：“贱奴何事？”
　　延喜也不恼，冷笑一声：“何事？自然是来为将军送行！皇上对您还是好的，毕竟念着故交旧情，没拉着您去游街斩首，一杯酒，予将军交付平生。也不枉……”
　　延喜坏意地拉长了音调，不男不女的嗓音尖锐刺耳：“也不枉您对皇上的一片痴心妄想呐！”
　　“游街？他也敢？”北枝嗤笑一声，“酒来！”
　　小太监哆哆嗦嗦抖着腿将金杯毒酒端放在北枝面前地上。延喜如临大敌，生怕再有变故，北枝是镇国大将军，一夫可以御万敌，纵然他经脉已断是个废人，也难保他没有穷途末路的以死相拼。

　　延喜想得很多，北枝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好一个宣和皇帝，身边人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他识人不清，是他识人不清呐！
　　“哈哈……”北枝看着那金盏，忽而笑出声，笑声愈演愈烈变作狂妄——
　　“哈哈哈哈哈哈哈——！”
　　延喜像看着一个疯子那样看着他，北枝恍然不觉，端起酒杯大声道：“从来剑光与我，生死为国不为名利过！”
　　一饮而尽！

　　北枝随手把玩酒杯哂笑道：“回去告诉你们皇上，要我痴心妄想，他也配穿皇袍紫金冠？青史荣辱从来与我无谓，本将军只晓得生当破敌定江山，死亦卫国为鬼雄！功高盖主？呵呵……若非识得我北家忠良，安有他赵之烨此番命在！”
　　延喜早已在他狂笑之时惊呆，听得遗言只呆滞地点头。
　　北枝口鼻溢血，看着延喜愚蠢懦弱的模样嗤笑道：“当爹的还他妈的是当爹的，该是孙子的贱骨头就只能是孙子！若是老子有个来世，他赵之烨就他妈的是个屁！”

　　北枝濒临绝境过很多次，纵然他是常胜不败的大将军，死亡的悬崖也从来吊在他脚边。
　　他也曾想过自己会有个什么死法，死在战场上，死在积劳病痛里，死在残烛暮年中……都好。
　　一次次他在战场上从死亡的边缘爬上来，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心里的信念在苦苦支撑：我不能死！天下未定，我还不能就这样死在他们的刀下！戎狄议和为假，只待修养后席卷而来，西北还有胡人虎视眈眈、诡计不断，南蛮八族贼心不死妄想在战争中大发横财……
　　一切的一切，大昭还未真切平定，还没有到一劳永逸的时候，他不允许自己死在盛世之前，不允许自己在还能提得动刀剑的时候卸甲归田！
　　江山需要我，国土需要我，我的将士们需要我，我的皇帝需要我。我还不能死！

　　一次又一次从尸山血海鬼门关前面爬回来，北枝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英雄。
　　若是天下太平，他乐得逍遥自在；若是乱世多舛，他也愿提枪上阵！
　　不打仗就辞官，要打仗就挂帅！
　　“为国为民”这样类同蠢妇的豪言壮语就是他的一颗真心，谁信也好，不信也罢！他北枝扛着镇国大将军的名声无愧天地，他对得起太宗皇帝给他们北家赐的王爵名号！
　　定昭！他北家四代人都对得起！他们是定昭王！是大将军！他们是忠勇，是无畏，是敌人面前的常胜煞星，是家国面前的绕指柔情！

　　可等到最后，天下太平、海清河晏、八方来朝，只消得几句挑拨，只用上一些伎俩，在江山不需要他的时候，在国土不需要他的时候，他身上以死换来的荣耀都成为旁人眼红的金玉，都成为敌国纳不下的眼中钉，他的皇帝也不需要他了。
　　功高盖主，弥天夺权，他的忠勇也成了威胁，他用寸土必争、庇护百姓的一颗真心得来的民心，也成了威胁。
　　非他愚忠，更不是为了那么点渺不可及的爱情，北枝不甘心，却无可奈何。
　　身在绝路，无路可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做不到谋反，因为他是风骨忠良。

　　满门抄斩、举家游街，好一个皇帝啊，不敢把他也带到街上去遛一遛，真是孬种。北枝一点也不甘心背负着骂名死去！
　　怎么就看上这么个废物了呢？
　　北枝也说不清楚，他早已忘了。
　　或许是因为皮囊；或许是因为年少时候一同白马倚斜桥的风流畅意；也或许是旧年的豪言壮语，也曾许诺要君臣一心……

　　他早已忘了。

　　在明白君臣有别的时候就忘了，在知晓人心易变的时候就忘了，在通透罅隙层生的时候就忘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着初心一直走下去，北枝坚持了二十六年，这是他的一辈子，短暂的此生，太苦也太累。
　　在赵之烨荣登帝位的时候，北枝就把那段心思埋葬掉了，很多东西在他心里都要高于爱情。
　　比如尊严，比如国家，比如他一颗火热的忠心。

　　北枝死了，定昭王的辉煌从此不再，功过如何自有后人评说。
　　北枝死了，他并不知道自己死后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不知道胡人暗箱挑拨他们君臣之后，和戎狄并军进攻，不知道没有了定昭王的大昭从此陷入水深火热。
　　他也不知道蛮八族南上合围，配合胡人作战。更不知道京城失守，赵之烨自刎于乾金殿中。
　　北枝死了，大昭之后种种都与他再无干系。
　　他不知道有人前赴后继，不知道自古常有后继之师，不知道他的死激起了民怨，也激起了贤王不贤的一颗心。
　　赵之烨的皇弟赵之熠蛰伏多年，卧薪尝胆一朝而起，在贤王楚山青的支持下，推宣和、平内乱，登基之后大杀四方。
　　身死忠勇常在。
　　楚山青挖出陈年旧事为故友平反，重振军心民意，修建定昭祠允他身后流芳千秋。
　　许多百姓都传言，北枝没有死，他化作了鬼雄卫国，将戎狄胡蛮挡在了关外。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北枝死了，这些事情他一概不知。
　　他只知道此身命了，一颗真心跳了二十六载，死得实在是冤枉。
　　罢了，说这些冤不冤枉的话也顶不了个屁用，北枝想，反正老子也死了。
　　太他妈可惜了！
　　想他北家最后一颗苗，根正挺拔，英俊潇洒，身长七尺，胯|下十八……妈的，喜欢个男人走了眼，扶不上墙的蠢东西，白白糟蹋他一辈子，太他妈可惜了。
　　太他妈可惜了！
　　也没机会来过啊！
　　北枝懊恼地烟消云散了，看着地上死状残烈的自己，最后就一个想法：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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