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人间荣辱

　　太盛十六年，戎狄侵关，定昭王北清和率领北家军浴血而战。飞鹰关下尸横遍野。
　　在一片火雷声中，外覆钢甲的战车呼啸从飞鹰关后离去。
　　战车形状类同鹅卵，外表玄黑，上刻大昭龙旗，双剑十字相交在下，一柄是定昭王，一柄是楚贤王。
　　四匹训练有素的战马在战车前部半裹在鹅卵内并行奔驰，马蹄下踏千里靴，火珠被控制在衍生金机关中源源不断地释放着能量，一跃可达数丈。为了承载衍生金的运转和火珠的能量，四匹战马同样身披千钧甲，黝黑的甲胄轻而坚实，抗压能力极强，支撑着所有衍生金的运转。
　　车轮转得飞快，把身后的积雪都扬起。
　　年轻的亲兵驾着马，车内温暖，千钧甲抵挡了一切的风霜，就像她父亲，抵御在飞鹰关前，身后才有得大昭的歌舞风流。

　　战车行至半夜，约摸着不过一个半时辰，他们便到了流云城。
　　亲兵拿着腰牌前去通关，流云城城楼高耸，同样是边关要塞。
　　北枝对这里再熟悉不过，流云城的守城将领是他父亲的部下刘成辉，他的儿子名叫刘杉，比北枝小上一岁，此时还没有出生。
　　上一世定昭王府被抄，北枝被押入大牢，第一个抗议不满的就是刘杉，最后被血腥镇压了的……也是他。

　　亲兵拿着北清和的令箭自然是畅通无阻，刘成辉亲自给他们放了云舟，还看了看北枝。
　　刘成辉长着一张老实的方脸，经年沙场历练，显得有些肃穆，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像个棺材板儿，笑得时候……就更可怕了，风沙皱纹挤起来能挤死蚊子。
　　北枝看着他一点也不怕，上辈子刘成辉还是她的裨将呢，她怕什么？
　　刘成辉知道自己的模样不讨小孩喜欢，怕把北枝弄哭了，也没敢上手摸。
　　北枝大喇喇伸出手去，拍了拍刘成辉的手：放心吧，老子这辈子一定让你和你儿子都好好的过。

　　刘成辉笑眯了眼，脸上的皱纹比海沟还深：“这娃儿胆识过人呐！以后又是一员猛将！”
　　亲兵说：“刘将军您看差了，这是王爷家的小小姐呢！”
　　北枝垮了脸。
　　刘成辉吹胡子瞪眼：“你懂个屁！小姐不也能、啊、是吧，不也能上战场么？”
　　亲兵摸了摸鼻子心说：你就虎吧，王爷舍得让心肝儿姑娘去战场？
　　刘成辉大手一挥：“得了，不和你唧唧歪歪的了，走吧！送小小姐回家！”

　　云舟长三丈，高九尺，身如流云，通体刷白，呈封闭式，在侧边有一溜的琉璃窗。负责机关的器兵往云舟下一按，云舟壁门便在众人眼前倾下，运动中牵开一级级的台阶。
　　奶娘颤巍巍抱着北枝走上去，亲兵扶了她一把：“您别怕，这玩意儿安全得很！”
　　乳娘抱着北枝并着一位话少的老仆，还有十几个亲兵一同登上云舟。
　　刘成辉往后退开几步，驾驶云舟的器兵一拉闸，壁门重新合拢，在衍生金的伸展下齿轮压合，严丝合缝看不出丝毫的瑕疵。
　　刘成辉朝着北枝招了招手，北枝施舍了他一个没牙没眼的笑。

　　紧接着云舟外部机关响动，从顶棚翻折下涂有夜色的钢甲把白色外壳罩在内里。机甲耸动、钢齿运转，衍生金翻折支撑起云舟，在船体下伸出四排三十二个炮口，火珠燃烧的声音被隔绝在云舟之外。但那声音早已深深地烙进了北枝的记忆里，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强大的喷射力被衍生金完全地束缚在云舟下方，船体猛然一震，乳娘差点吓哭了。
　　喷薄的热流推动云舟升空，衍生金立起的支撑足重新折回云舟内部。高度直上，云舟顶部再度升起一排炮口，斜向下燃烧着火珠能料，云舟再度高升。
　　船底的炮口收起三排，只余八个炮口向后喷射流烟，推动着云舟朝远方夜幕而去。

　　乳娘晕头转向，脸色青白，直反胃，只好把北枝交到老仆手上，自己跑去后边吐了。
　　老仆是定昭王府的家仆，从战场上因伤下来的，如今靠着衍生金做的假腿走路，半跛，诨号就叫了个跛脚老张。
　　亲兵们显然是和他认得，交谈起来也亲切，这会儿都凑过来看北枝。
　　“这娃娃也不哭呢！”
　　“真是奇了怪，我当年第一回坐云舟的时候吓得差点尿了，都不如王爷家的小小姐。”
　　“你能和王爷的孩子比么？王爷家出来的娃娃都不一般，哪个不是顶天立地的豪杰？”
　　“可她是个小姐呀？”
　　“小姐也厉害，比我们强多了！”
　　跛脚老张不爱说话，听了他们夸北枝就一个劲儿地笑。

　　其中一个亲兵看着北枝好半晌，赞了一句：“小小姐长得真好看。”
　　北枝乐了，妈的，好歹没长丑。
　　谁知那小兵紧接着说：“就是有点黑啊？”
　　北枝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心道，完了，上辈子死的时候被吐的血糊了满脸，这辈子她的白嫩俊俏算是完了！
　　北枝一嗓子“嗷”出来，哭了个惊天动地，把亲兵们吓得一跳，你叫他们打仗会，哄孩子不会啊！
　　老张慌乱地拍了拍北枝，亲兵你一言我一语道：“是不是饿了？”
　　“晕船了？”
　　“饿了吧？”
　　“尿了？”
　　“生病了？”
　　叽叽喳喳闹哄哄，北枝被吵得脑仁儿疼，奶娘刚漱了口，听得哭声赶紧跑过来哼着歌儿哄。

　　没用！
　　没用！

　　想他北枝一世英名，战场情场双绝，妇女老少没有不喜欢他上辈子那张脸的，妈的，投错了男女胎，竟变成了乌漆墨黑的丑姑娘了！
　　北枝嚎了一路，万里高空上回荡着北枝绝望又无理取闹的悲声。
　　驾驶云舟的器兵战战兢兢，跟着一把鼻涕一把泪，脸哭得比北枝还花，心想他是个罪人呐！肯定是颠簸得厉害，让小小姐害怕了！以后他一定要苦练驾驶技术！
　　北枝最后哭累了，眼泡儿都苦肿了，眯息着吃了就睡。
　　亲兵们再不敢来找她麻烦，一个二个缩成了鹌鹑。

　　云舟飞了四五天，终于来到大昭京都——千阳。
　　他们飞到京都时是个傍晚，阴阳割开昏晓，在城外千钧营里洒上浓墨重彩。地面上御空长炮霎时间对准云舟，唱响一声警战的牛角长号，云舟翻开钢甲，衍生金在云舟表面突起龙旗模样，地面上的鸣金声便在机关术的放大下清晰地传到高空。
　　云舟缓慢降落，在器兵指引下落去准确地点。
　　黝黑的千钧营连绵一片，将京都的北面团团防御。看上去气势恢宏，衍生金制成的机关炮台黑黢黢张着兽口，硕大的弓|弩整齐排列。
　　千钧营中的火甲兵是定昭王一手带出来的，认了北清和的令箭，当下把北枝一行人安排妥当。

　　北枝半睡着，被乳娘抱着走来走去，晃得他沉入梦乡，直到换了个陌生的怀抱，她才醒过来。
　　此时北枝已有四五月大了，看人还算清楚，眼前这个是养育她的王妃，北枝很放心，再度睡过去。
　　北清和的发妻柳氏也是将门之后，使两把双刀的好武艺，为人却温婉动人，身上没有丝毫母老虎的气质，上一世明知北枝不是自己亲生，却把他当亲生一样看待，从未短缺过他什么，永远地和北望一碗水平端。
　　北枝也从来将她当亲娘看待。
　　只是当年北望战死沙场后，王妃便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了。
　　定昭王府从此只剩了北枝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说不出滋味。
　　北枝曾想过，如果他是王妃亲生的孩子，或许王妃也不会跟着哥哥走了，至少还是会牵挂着他的。
　　可惜……

　　北枝被乳娘和老张带回了王府之后就被王妃抱去了房里，她实在是长得可爱，生养得也好，眼线长长的，鼻子也俏，小嘴巴一丁点大，像颗小黄豆，紧紧地抿着。
　　北枝醒了一回，表现出来的对柳氏的新任和依赖很是让她惊喜，对这孩子越发地疼爱，一下也舍不得放手。

　　没过一会儿，北望下学跑回家，进门就喊上了：“娘！山青到咱家吃饭！”
　　柳氏怒瞪他一眼，低声说：“别吵，一会儿你妹妹要哭了！”
　　北望低叫道：“妹妹！这么快就回家来了？”
　　柳氏弯下腰去把北枝现给他看，北望看呆了眼：“她好小啊……”
　　后边楚山青笑着进门：“柳姨，我又来叨扰了。”
　　北望拉住他：“嘘！你小点声！我妹妹在睡觉！”
　　“妹妹？”楚山青也凑过来，“这就是你成天炫耀的那个宝贝妹妹？送回来了啊？”
　　北望得意地道：“就是她，真可爱！和爹信上说得一样可爱！这就是我妹妹，你没有吧？哈哈哈！”
　　柳氏笑着摇了摇头。
　　襁褓里的北枝被他们闹得悠悠转醒，便听得楚山青撇撇嘴道：“长得是挺可爱的，就是有点……嗯……有点黑。”
　　北枝瞪大了眼盯着奶包子一样的楚山青：妈的，这是他那个臭屁冷脸又严肃的哥哥吧？

　　北枝怒视着楚山青，一口哭腔张嘴就来，任谁听了都心疼得受不了。
　　柳氏赶忙抱起她来哄，北望嗷一嗓子：“你把我妹子气哭了，看我不揍你！”
　　北枝听愣了，扑闪着泪光盈盈的大眼睛去看地上扭打在一起的小孩。
　　北望穿一身利落的海蓝箭袖，头发束得整整齐齐，此时都被抓乱了。另一个刚刚嘲笑她的小孩一身浅黄的袍子，袖口扣着千钧腕扣，腰里的玉佩叮铛磕在地上。北望骑在他身上给了他一拳，楚山青没想到北望会来真的，当下抬腿一使劲儿把北望侧摔出去。
　　北枝瞧了眼，最开始他们使得是同一路的军拳，后边就乱了套，牙齿也用上了，手脚乱蹬。
　　柳氏皱着眉，低斥道：“望儿，你够了！还讲不讲礼数了！”

　　楚山青一推北望，北望不服气道：“他先骂我家妹妹的！下次你要还敢说我妹妹黑，我就把茅坑里的泥巴往你脸上糊！”
　　楚山青被他这话恶心得一阵皱眉。
　　北枝乐出了声，咯咯笑开：妈的，她哥哥小时候这么蠢的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北望看着他妹子直了眼，试探道：“用茅坑泥巴糊他一脸？”
　　北枝转了转眼睛笑得更厉害，北望当下拍了拍楚山青的肩：“兄弟，委屈你了！”
　　楚山青惊恐地看着他：“你来真的我就和你绝交！”
　　北枝哽咽着哭了两声。
　　“别哭别哭！明天哥哥就糊他一脸去，这会儿吃饭了！”北望凑过来，把手往衣服上揩了揩，伸手轻轻戳了她一下，北枝咯咯地笑。

　　北望朝柳氏说：“娘，我能抱抱妹妹么？”
　　柳氏不太放心，北望说：“我肯定小心的！现在戴着手甲我都能穿针呢！我肯定轻轻的！”
　　柳氏轻轻把北枝放到北望手里：“把手这样曲着，托着她的背，让她的脑袋靠在你手臂上……”
　　北望僵硬地抱着北枝，生怕把她摔了碰了。
　　楚山青也看过来，都是十来岁的小孩，都好奇这些个新鲜的感觉。
　　北枝被他抱得不太舒服，扭着身子自己找好了姿势。北望惊恐地说：“娘！她在我怀里动！”
　　柳氏笑说：“你别怕，抱稳了就行。”
　　北望一动也不敢动，脚下生了根一样走路也不敢。

　　楚山青摸摸鼻子凑过来：“望弟，你也给我抱抱她呗？”
　　北望：“不给，男女授受不亲！”
　　楚山青委委屈屈地说：“你我是磕了头的兄弟，你妹妹就是我妹妹，何况她还这么小，哪用什么男女之防，你就给我也抱抱她呗？”
　　北望仰着脖子鼻孔朝天：“就是不给！她这么小，没有男女之防，可是你已经长大了啊，我妹妹这么可爱，你要真抱了她动心了，那咱俩兄弟没得做了！妹妹是我的！”
　　楚山青比着四指朝天：“我发誓不抢你妹妹，你妹妹以后就是我妹妹，谁要抢走她，我的幻生剑第一个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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