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周五郎中短篇小说集

　　内藏允不在家（六）
　　剩下的人都无法动弹。……当姑娘跑出时，他们才发觉应该趁姑娘还在时就杀上去，于是，有一人打算跟上姑娘。但是，虎之助摆出青眼的柳枝，镇压住五人的气势和他们的身体，毫不动摇。虎之助微笑着说：
　　“你，叫神谷小十郎，是吧，”他冷冷地瞥了一眼。
　　“谁更有资格接受别所先生的教导，让我们来试试吧，在下手里的是柳枝。别担心，被打着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放马过来吧！”小十郎脚下的河滩碎石被踩出声响，但月光下闪闪发光的五根白刃却不敢一动。
　　“小十郎，害怕了吗？”虎之助叫喊，“哇”的一声怒吼从神谷小十郎口中发出，碎石被踩翻的声音和弓矢之声响彻夜空，冷澈透白的河滩上光影交错，刀刃在夜空中碰撞出阵阵火花。
　　胜负马上就有了结果，脸部被强烈击打的三人晕头倒下后，神谷小十郎和剩下的一人便转身撒腿逃跑了。虎之助目送逃走的两人，随后他来到倒在地上哀号的一人身边，将柳枝扔在那人身上。
　　“好了，还给你了。”他笑着说：“……多亏你借给了在下这根趁手的东西，没让谁受伤还真是幸运，你回去告诉小十郎，在下和他的胜负还未有结果呢，回头在下会再去找他，别忘了传话啊。”
　　对方屏住呼吸不敢动。虎之助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从河滩登上了小路，于是，从最近的树林里，奈美喊着“冈田大人”跑了出来。虎之助停下脚步，盯住姑娘的眼睛。姑娘的眼珠子里，透露出想要倾诉的热烈光芒。
　　“对爷爷保密。”
　　“……是。”
　　“那么我们回家吧，天开始凉起来了。”
　　奈美点头悄悄靠近虎之助，虎之助发现在姑娘的黑发上，微小的露珠正在一闪一闪发光。
　　第二天早晨，有人在大声说话的声音吵醒了虎之助，听清说话的是别所家看房的弥助老人后，虎之助急忙换好衣服出来。他想到说不定是有了内藏允的消息。快速洗好脸回到屋内，只见屋里只有闲右卫门一个人坐在走廊边缘喝茶。
　　“早上好，刚才弥助老人来过了吗？”
　　“刚回去。”老人的喉咙里透出想笑的声音，“……听说了一件可笑的事情，住在别所家里的那些浪人，昨天夜里抢走了所有钱财逃走了。”
　　“……抢走钱财？”虎之助皱起眉头。
　　“别所先生离开前留下了一箱通宝钱，那是在自己不在家时，为分发给缺少路费的修行者准备的，不过至今不曾有任何人拿过一文钱，但那些山贼，抢了整箱钱逃走了。”
　　“可恶，居然堕落到如此地步。”
　　“哪里，这就是时下所流行的。”老人放下茶碗，眯细眼睛望向栗树林说：“找来别所先生家的武者中又有多少是真正想要修行的人呢？大多数人不过是想从先生那里拿到结业证明，或是以此高升，或是成为教官，然后能在这世间轻松度日，大多都是如此想法的人吧。”
　　“这是先生所说的吗？”
　　“农夫也有农夫的眼睛。”老人静静的用一只手抚摸着膝盖，“……比如说冈田大人，向您请问，您又是为何来到别所先生这儿的呢？”
　　“那自然是为了向先生请教武道的奥秘，希望能够得到刀法的秘传。”
　　“很不可思议呢。”老人的视线望向云朵，“……我们的农活，是相传几百年的手艺，在外人看来无比简单，但还是有农事的奥秘，翻耕土地也好种植作物也罢，都有着无法‘如此这样’般简单传授的秘传。同样是耕地，播下同样的种子，同样辛勤种植，但身怀奥秘的农夫和不知者之间，收获的作物却根本无法相比，……为何会这样……没法嘴上说明，也不是别人教了就会的东西，每个人都只能通过自己的汗水和经验才能体会掌握。”
　　“冈田大人很年轻……，”老人歇了口气继续说：“……力量也有我的好几倍，但是拿起锄头翻耕土地，虽然对您不太礼貌，您做不到老夫我的一半，您去看看，您所翻耕过的地方，从边上已经有杂草开始长出来了，您使出浑身的力量打落的锄头，尽管十分有力但还是没能切断那些杂草根。为什么会这样？哪里不一样？用嘴说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是农夫都是通过自己的汗水和心血体会习得的。”
　　“……”
　　“前几天，冈田大人驳斥老夫的话，问过兵法之道难道无用？”
　　老人缓了缓继续说道：
　　“的确如此，如果有依靠别人传授耕作秘法的农夫，那肯定不是一个真正的农夫，不管是什么样的‘道’，如果想让别人教会自己奥秘的话，那肯定无法成功，那些抢了钱逃走的浪人们，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一股火烧般的感觉传遍虎之助的脊梁骨。并非缘由老农所说的话语，也不是因为老农的形象，听着那平静地在口中嚼动而成的语调，他就像突然如梦初醒一般。
　　------没错，就是此人，这位就是别所内藏允先生！
　　明白过来的同一时刻，虎之助立刻跳下庭院，跪倒地下。他双手在膝前地上摆正。
　　“先生……”
　　老人高高在上，沉默着俯视下来。
　　虎之助凝聚起全身的精神抬头望向那双眼睛。相当长的时间，老人一语不发，盯住虎之助的眼睛，终于在他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内藏允不在家。”
　　“先生！”虎之助膝行向前。
　　“呵呵，估计不会再回来了，你还要在此等候吗？虎之助。”
　　“我能胜任农夫吗？”虎之助满怀喜悦之情，颤声问道。老人用饱含宠爱，温暖的眼神看向虎之助，他平静而有力的声音回答：
　　“道只有一条，”他说：“……刀和锄头，手中之物虽然不同，但道只有一条，今后我也不会教导什么，农夫很辛苦的。”
　　“先生……”
　　虎之助泪盈满眶，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抬头望向老人。找到老师了，得到了真正可以敬仰的老师，终于确定了自己该走的道路。自己终于打破了至今为止无时不刻束缚在自己身上的“兵法”之壳。道只有一条，却通往无穷的四面八方，那是一条宽大无比，无穷无尽的大道，展现在他眼前，而且他确信，自己的确正稳稳地站立在那条大道的始端。
　　“爷爷，冈田大人，”奈美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说：“……饭餐准备好了。”
　　《原著发表于杂志【王者】，194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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