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周五郎中短篇小说集

　　石榴（一）
　　真沙并非一开始就厌恶丈夫的。而且最终婚姻失败也不能仅仅归咎于丈夫的过错。在昌藏可悲的性格中，以及因为真沙的年轻而未能理解他的那种性格，也埋下了不幸的种子。
　　当松室家族到长左卫门的这一代时，已经从藩国长老被降到了一名普通队长的职位，而到其子伊太夫时更是被降到了普通藩士。长左卫门是因为脾气暴躁而发生了刀剑伤害的事件，而伊太夫则是因为饮酒过度误事而被降职的。从长老降为普通藩士，只两代而已，这可说是很少见的。昌藏是祖父还在长老之位时，在矢仓下的长老公馆里出生的，他的幼年时代是在九间町的武士住宅度过的，到十一岁时开始他们搬到了御厩町、普通藩士的集体宿舍。------在身份等级制度森严的时代，一名少年的性格在这种没落的环境中会受到怎样的影响，那无须多说。而且他还继承了祖父和父亲那种脆弱性格的血脉，因此也可以说，悲剧自一开始便已是命中注定的。
　　真沙的娘家井沼家族世代都世袭高级将领的职位，父亲玄蕃的官职是长矛队统领。在真沙之上，她还有真一郎、源次郎的两位兄长，她是家中最小的幺妹，从小就受到父亲异于常人的，武士教养的严格教育。和松室家族联姻是由一位长老户泽数右卫门提起的，父亲刚开始时，并不太感兴趣，但是，“松室家族的未来，自己会照顾好，”有了户泽长老的这份保证他才答应下来。当然这也只是在婚姻不幸结束后真沙才听说的事情，所以也并非有要责怪户泽长老的意思。------对于真沙来说，当时的她并没有对结婚这一现实有什么清楚的认识，她的年轻使她完全被那些为自己所做的新衣裳、发饰、家具的美丽而带来的兴奋给淹没了。“都十七岁了，这孩子……”连她母亲也数落了她好几回。婚礼是八月份举办的，从谈起婚事只不过才过了三十天而已。她并没有要嫁到别人家去的觉悟，更强烈的感情只是自己将要和父母、兄长分别，离开自幼生长的家而感到非常伤心，如此而已。在出发前，她曾独自一人偷偷溜去院子里，在刚开始染上艳色的雁来红旁痛哭了一场，但在没被任何人发现之前擦干眼泪回了房间。……当时，那雁来红灿烂的色彩和在那旁边观望的她所流下的纯粹的泪水滋味，在那之后不知让真沙怀念过多少回。
　　新生活给真沙带来了巨大的冲击，相比实际年龄还远未懂事的她，被恐惧、痛苦和失眠所折磨，不过数日便憔悴得难以置信。松室家中有一位卧病在床的婆婆。婆婆是个平时话不太多的人，已经在家养病两年了，就是她察觉到真沙的情况不对劲，便在不露声色之间教导了真沙一些事。因此，那些无法理解的恐惧总算消失了。但在婆婆的话中，“都是女人生来就该承担的责任------”这句话却极其强烈地留在了真沙的脑子里。无论多么美味的美食，如果进餐是一种义务，也不会有食欲。在精神上、身体上都还太幼稚的真沙，由义务观念而产生的新痛苦取代恐惧化为重压，引发出她无法控制的厌恶感。……如果昌藏的性格稍有不同，那么也可能会有机会能够避过彻底毁灭的厄运。但他自己也才只二十四岁，离深谙世故相差甚远。来自落魄家族的自卑，让他把婚姻看得过于太重，他对真沙的爱情自然也是无比的专致，激烈。
　　“真沙，你不喜欢我吗？”他经常会这么说着，握紧真沙的双手。“为什么你就不明白我有多喜欢你呢？和我说实话，你一定没法喜欢我吗？”
　　“我不会一直只是一个普通藩士的。”才喝下一点酒便醉酒的昌藏会挺起胸膛这么说：“我一定会让你看到松室家族的崛起。那不是多么困难的事。真沙，你看着吧，我一定会让你成为长老夫人的。我发誓，一定会让你过上这世上人人都羡慕的生活。”
　　在家里，昌藏从不会离开真沙半刻。只要在真沙身边，他不是握着她的手，便会抱着她的肩膀。他总是一脸认真地看着真沙，可又忽然脸色一变，然后“真美啊！”叹息不已。而且三天两头便会买回来礼物，于是，家里便多了许多太过光鲜耀眼的和服、腰带，还有发钗、发簪、发梳、笄、梳妆箱、书箱、手镜之类的小玩意。------真沙尽量给出了欢喜的回应，其中也确实有她自己喜欢的东西。但在她内心深处，那份厌恶的抵触感却总让她无法表达出自然的喜悦感情。本来，昌藏那样的爱情表达方式，对于从小就接受过武士教养的严格培养，这样的她来说，就不是很合适的做法。------身为一名武士，就算日常吃饭喝茶都必须如此这样，得按照规矩生活，和她所接受的这种教育相比，他的做法实在有太多时候会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而这也更加让她的心离她的丈夫越来越远了。
　　嫁过去没多久时，昌藏把熟透的石榴破开看着，突然，他转过头，一双像发烧了似的红眼望向真沙，他指着果实中红玉般的种子，对真沙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瞧这美丽的果实，我觉得它真像你的身体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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