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余悔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叶璟意外地发现张律师在设计院的大门口等她。她以为张律师是路过，顺便看看她，哪知道，张律师却说：他是特意等她。要请她吃饭。

　　“为什么？”叶璟不解，她和张律师因为蔺长宁的关系，见过几面。但是远没有到约会吃饭的地步。

　　“我是奉蔺长宁之命，替他请你吃饭。”张律师说。

　　叶璟不解，问：“你们当律师的还有代理吃饭的业务？”

　　张律师叹了口气：“律师事务所没这个业务，但我本人可以私人代理。只有一个顾客，就是蔺长宁。”

　　叶璟微微一笑。

　　张律师说：“其实前几天就该请你的。可是你不在南都。只好今天补上。对了，先说一句：生日快乐。”

　　叶璟这才知道张律师今天请吃饭的主题。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的？”叶璟问。除了父母在世的时候，会给她过生日，现在知道她的人已经几乎没有了。蔺长宁也不应该知道，因为他们以前的交往并没有这么密切。

　　“我和蔺长宁两个人一个律师，一个记者，连你的生日都查不出来，那我们的业务能力也太差了。”张律师诙谐地说道。

　　“昨天我收到了蔺长宁给我送的花，那也是你的代理业务之一？”叶璟问。

　　“是的，蔺长宁指定的花的品种，音乐卡里的歌曲。我照办。本来他还要我在卡上帮他写点什么，我没那么肉麻。所以免了。怎么样？花和卡，你还喜欢吗？”

　　叶璟点点头。

　　“你满意就好，也不费我花费一番心思。我特地打听到你昨天下午回来，所以马上第一时间就把花给你送过来了。我追我老婆的时候都没这么费心。”

　　叶璟笑了：“你的服务好，给你打5分。”

　　“天啊，这话我得录下来，找蔺长宁要优质服务费。”张律师玩笑道。

　　两天闲聊着，上了张律师的车。

　　张律师又问：“你喜欢吃什么？”

　　“随便。”

　　“哪儿有卖的？”张律师问：“很多人都喜欢‘随便’，但没有人知道哪儿有卖？”
　　叶璟一愣，随即笑了。

　　“我问过蔺长宁：你喜欢吃什么？他说他不知道。让我问你。”张律师说。

　　叶璟想了想，其实以前和蔺长宁吃过两次饭，一次是到他朋友的会馆商量字画的时候，和他的朋友一起有一个会餐。还有一次是送他母亲去医院，中间去吃了个便饭。如此说来，她和蔺长宁之间其实交往得并不多。彼此的了解更是很少。别说蔺长宁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叶璟对蔺长宁所知也很少。比如，他喜欢吃什么？他的爱好是什么？他的生日在那一天？甚至，他今年多少岁......

　　两人在张律师选择的一个淮扬餐馆找了位置坐下。张律师说：“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但是我知道蔺长宁喜欢吃什么。这家店他经常来。要不咱们就点他喜欢吃的几样，然后拍了照片送给他，让他流口水？”

　　叶璟同意，张律师点了响油鳝糊，布袋牛肉丝，平桥豆腐和清炖蟹粉狮子头。

　　“你和蔺长宁经常联系吗？”叶璟问。

　　“不经常。他如果有事情找我，会让他身边的人和我联系。偶尔，我也会向他身边的人打听一下他的消息。”张律师说。

　　“他现在怎么样了？”

　　“身体方面，现在好多了，脑颅内的血块取出了以后，头不痛了，语言能力已经恢复。另外，发生车祸的时候，他脸被划破，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所以伤口恶化。现在做了局部的整形手术。胸内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现在他还需要做一些康复治疗。应该不久就会完全康复。”

　　“他什么时候能回南都？”

　　“可能要等到年底。一方面是他的身体还需要康复治疗。另一方面，高全胜一伙很快就要进入司法程序。到时候，蔺长宁需要出庭做证。另外，其他的证人中有几个都是他以前采访过了。也需要他出面帮着做一些工作。大概等到这些事都完成之后，他就应该回来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他们共同的朋友。然后，张律师问叶璟：“你现在的工作怎么样？”

　　“还好。”叶璟淡淡地说。

　　“很忙吗？”张律师又问。

　　“还好。”

　　“经常出差？”

　　“嗯。”

　　“前几天你去的是哪里？”

　　“四川。”

　　张律师想关心一下叶璟的生活，所以换了一个话题。然而刚刚谈起蔺长宁时那个其乐融融的聊天气氛瞬间变得尴尬。叶璟对他所有的问题的回答都是敷衍的，简短的。让张律师感觉好像和他一起吃饭的人换了一个。张律师心中疑惑：按说她现在的工作是她多年以后回归自己的专业的第一份工作。她应该很珍惜，很兴奋的。但是在叶璟身上完全看不到这些。难道她不愿意谈及自己的生活？

　　张律师不动声色地转移了一下话题，便谈起了叶璟最近去过的地方，希望能从中找到他们共同的话题，让这顿饭的气氛热络起来。但是，叶璟的反应冷淡。并没有显示出任何的兴趣。

　　以前和蔺长宁谈起叶璟的时候，蔺长宁就说过：叶璟不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往往他说了几千句话，从叶璟那里得到的回答才是两三个字。经常让他觉得自己是面对一个木偶自说自话。张律师以前和叶璟有几次长谈，觉得叶璟并不是一个不善于交谈的人，而且她的领悟能力很高，表达能力也很强。不管她是反对还是赞成的观点，她的表达都是非常清晰。和她聊天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而现在这一刻，张律师体会到了蔺长宁所描述的那种面对木偶自说自话的感觉。张律师放弃了尝试其他的话题，还是把话题转到了蔺长宁的身上，讲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叶璟的脸上也渐渐地恢复了一些笑意。

　　季康诚来临昱已经半年了。

　　初来临昱的时候，季康诚原来打算把母亲接到临昱县城和他一起住。但是陈元荷不想拖他的后腿，还是留在了新昱。陈元荷对季康诚如今的结局非常自责，如果不是当初自己逼迫儿子背叛景晔，现在儿子的生活一定会有另外一番风景。

　　季康诚现在住在临昱县政府办公楼里，和他的办公室相连的一间小房间里。房间摆设极其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木柜，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这是季康诚这三十几年来最简朴的生活。母亲来临昱看过之后，心疼得直掉眼泪，而季康诚却劝慰母亲：“这样很好。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可以一心一意地开展工作了。”

　　在临昱，季康诚第一次有了完全掌管一方的权力。虽然他所管辖的范围在他人看来是不起眼的弹丸之地。但是他拥有绝对的权力。和在京城，南都做官不一样，在这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和当地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不仅关系到他们的现在，还关系到他们的未来。季康诚在以前的做官经历中所总结出来的经验似乎都不管用了。那些冠冕堂皇的文章，那些韬光养晦的城府，可以让他在那些高层级的官员相处中安然无事，但在这里却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在这里他需要清醒的头脑，前瞻性的远见，果断的决策力，以及说一不二的执行力。

　　在临昱的头三个月，对季康诚来说异常困难。临昱和长昱，新昱统称昱山三县，但是却是三县之中最小，也最不起眼的，所以相对落后的县。季康诚在长昱和新昱都生活过，但是却从来没有来过临昱。他在临昱没同学同事，亲戚朋友，上级下级，老师学生，也就是说，他在临昱一点根基都没有。而且他是从上层来的，没有一点和基层干部打交道的经验。所以“空降”到临昱当父母官，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所谓官场，说白了就是一个圈子。要在这个圈子里站稳，还能大展拳脚。那么就得要建立自己的人脉。最开始的时候，季康诚秉承他在官场的一贯做法，谦虚谨慎，不露锋芒对同事，下级和颜悦色，低调和气。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一套在这里根本不合适。这里多是基层，各级干部的涵养功夫不及他以往的同事，也没有那么多的心机。大家讲究的是能力，脾气和交情。所有的温文尔雅，循循善诱，在他们看来都是软弱无能的表现。你的能力的直接表现应该是你遇事果断直接，有决策能力。还有面对愚笨的，不听话的下级敢于骂人的气魄。

　　季康诚是聪明的。在他惯有的那套官场法则失败之后，他改变了做法。在这么多年的历练中，他已经练就了一双慧眼，在极短的时间里对他的新同事和下级的能力，性格，甚至世界观都有了自己的判断。在心里对于如果处理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心里也有了自己的主张。

　　季康诚在少年时期，见识到过父亲和这些底层干部打交道经历。父亲过于刚直，在笼络人心方面是极不成功的。对于同僚，父亲严格苛求，而对于他所不喜欢的人，父亲果断绝情，不留一丝情面。这一切是造就父亲最后的败局最重要的一环。

　　季康诚是不会走父亲的老路的。在这方面，他学习的人是景修林。景修林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他对他所认同的人给予绝对的信任和支持。而他不认同的人，会礼貌而友好的疏远，绝对不会让人不舒服，也就是说，景修林不会轻易地给自己树一个敌人。季康诚现在所处的位置，不能让他象景修林那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是他会在尽可能地范围里，尽量顾忌每一个人的情绪，那怕那些他很讨厌的人，他也会给人留下一丝颜面。

　　半年之内，季康诚走遍了全县的所有乡村，事无巨细全都过问。临昱的上上下下的干部群众，对这个留过洋，从京城来的，曾经的高官女婿，如今又被发配此地的落魄书生有了新的认识。这个依旧有书生气的年轻的父母官。上能在全县千人干部大会上侃侃而谈。下能蹲在屋檐下或者农村的田头和乡亲们拉家常，论收成。

　　至此以后，临昱县上上下下所有的官员在向季康诚汇报工作的时候都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这个年轻的掌门人的聪慧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他可能会突然问起某条公路是否修复？又有可能问到某一工程的进展情况。甚至，某乡某农作物的种植收成。遇到数字问题，是最麻烦的。他会一笔一笔的算，所有的虚假的数字都会被他点出来。后来，许多人都明白了，和他说实话就好，虽然可能应为成绩不佳被他批评。那也好过自己的心虚被他一眼看穿的尴尬。好在，这个年轻人还给人留点面子，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难堪。

　　九月初的一个周末，季康诚回新昱探望母亲。陈元荷问他：“你现在和小晔还有联系吗？”
　　季康诚摇头。不过他在同学微信群里会看到叶璟偶尔发的一些照片。他告诉母亲：“她现在还在南都。在一个建筑设计院上班。好像经常出差。”

　　“如果你要去南都，你去看看她。她现在一个人，你现在也是一个人，你们要是有机会的话，还是可以......。两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好。她父母现在都不在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没有照顾。你得要多关心她，毕竟，以前你们两那么好。”陈元荷建议。

　　季康诚沉默。

　　“过几天是小晔的生日。你别忘了。”陈元荷嘱咐他。

　　景晔生日那天，她在同学群里发了一张四川泸州的一个古镇的照片，介绍说那是一条保留很完整的老街。季康诚很想上去给她点个赞，然后送给她生日祝福。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做罢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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