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余悔

　　去年这个时候，蔺长宁躺在在一个不知名的监狱里的一间阴冷的房间里的一张窄小的木板床上，忍受着车祸带来的伤痛。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在生死线上挣扎。

　　某一天，他在昏睡中突然看见了一个很早以前认识的人。那个人叫胡杰，是张行路大学时同宿舍的哥儿们。那时，蔺长宁的宿舍和张行路的宿舍斜对门，经常去他们宿舍串门。胡杰大学时成绩不好，没有拿到毕业证。大学毕业之后，他帮别人做些文字工作。头几年，张行路还找蔺长宁帮忙在报纸上发表过胡杰的文章。后来，他听说胡杰在网上写文，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络作家。

　　朦胧中，蔺长宁听胡杰对他说：“老蔺，你最近看到过我老婆和我女儿了吗？”

　　蔺长宁一惊，问：“胡杰，你小子不是死了吗？你的葬礼我还参加过呢。”

　　胡杰继续问他：“我就问你，你最近见过我的老婆和我女儿了吗？她们过得到底怎么样啊？”

　　蔺长宁一个激灵，从昏昏沉沉中惊醒。

　　半年前，张行路突然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胡杰死了。据说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胡杰也没有个单位什么的。是一帮大学同学帮助操持的葬礼。张行路告诉蔺长宁了葬礼的时间地点，让他如果有时间也去。

　　蔺长宁和胡杰没什么交往，所以必须坦率地说，他对胡杰的去世没有太大的感情上的波动。而且，实际上蔺长宁对生和死的理解和大多数人是不一样的。他认为，“生”和“死”其实都是人的存在方式，只不过存在的形式和存在的空间不一样。换句话说，“死”或许是“生”的进化。虽然作为“人”的□□在这个世界消失，但生命依旧以另外一种方式在一个更高级的世界继续。也许当我们在为那些“死”去的人，悲痛不已的时候，在那个世界，那些我们以为“死”了的人已经开始了他们新的生命形式。如果，他们还牵挂这个世界的话，他们会以那个世界的方式继续注视我们，或者对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救赎或者惩罚，或者漠视。而因为这些还“活”着的人没有进化到可以接受他们的信息，所以我们才以为他们消失了。

　　所以，蔺长宁认为：死不是消失，而是生的进化。

　　因为这样的理解，蔺长宁并不觉得“死”是一件应该悲哀的事情。所以，在那个短暂的葬礼上，他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悲伤。在其他人难以抑制地抽泣的时候，他更多的是在体会那个葬礼的过程。

　　胡杰是一个基督教信徒。葬礼在一个教会的小礼堂举行。所有的程序也按照基督教的葬礼进行的。葬礼由一个牧师主持，牧师说了许多虽然程式化，但是很感人的话。然后，大家起立，唱了一首蔺长宁没听过，但是听着很舒服的歌。之后，是几位亲朋好友的发言。那些发言很简短，但是是发自肺腑的，并没有蔺长宁在其他葬礼上听到的官方语言，这也让蔺长宁感到舒服。最后，在宁静的音乐声中，一道布帘缓缓拉闭，象征着那个“死”去的人和这个世界告别，开始他的生命的进化。

　　蔺长宁以前参加过不同的葬礼。有隆重的，有热闹的，有嘈杂的，还有略显“喜庆”的。唯有这个基督教式的葬礼的氛围，让他感概良多，虽然人不多，时间也不是很长。但整个过程安详平和，每个人都真情实意地表达着对死者的思念。这是蔺长宁喜欢的葬礼形式。他甚至想：以后他也要这么一个安静而短小的葬礼。如果非要加入基督教才能有这样的葬礼的话，他可以在临死前加入这个教会。

　　葬礼上，最后上去发言的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那是胡杰的女儿。小女孩发言的时候一直在哭，她的发言也不时地被抽泣声打断。小女孩的有一句话触动了蔺长宁，让蔺长宁的眼睛热了。那是那个葬礼中，蔺长宁唯一感到悲伤的时刻。那个女孩说：“我的爸爸再也回不来了。”

　　葬礼之后，蔺长宁跟着其他人排队慰问胡杰的未亡人以及他的女儿，看着她们的样子。蔺长宁突然对自己刚才在葬礼上的漫不经心产生了愧疚。胡杰的死，在他看来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是“生”的另一种方式，是升华或者进化什么的等等。但对于这对母女来说，是真真切切地失去。她们失去的是她们的生命中最爱，也是最重要的部分。这种伤痛是永恒的，没有可能弥补和挽回的。

　　那个葬礼之后，蔺长宁常常会想到那对母女。那个稚嫩的声音时不时地在他的耳畔响起。蔺长宁心里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有什么亲人。即使自己死了，也不会有人悲痛欲绝，这大概是他这种孤家寡人的“好处”吧。这种庆幸似乎鼓励了他毫无牵挂地去做他当时正在做的那件事。即使已经面临了死亡的危险，也毫不犹豫。

　　梦到胡杰之后，蔺长宁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将要死去的现实。因为老家有一个说法：如果你梦到已经死了的人和你说话，那就是说，他要拉你去他的那个世界。如果你和他对话了，那就意味着，你答应和他一起去了。爷爷去世后没几天，奶奶就说她每天都梦到过爷爷，象他生前的每一天一样，和她聊了天。奶奶告诉他：爷爷要她过去陪他。果真没几天，奶奶也走了。蔺长宁想一定是胡杰在那个世界上寂寞了，所以要他去和他做个伴。或许是胡杰放心不下他的老婆和孩子，看到自己在生死线上徘徊，便过来向他打听老婆女儿的近况。不管怎么样，自己大概真的要去另一个世界和胡杰做伴了。

　　人之将死，蔺长宁开始总结自己的一生，他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未尽的义务？有什么牵挂？有什么遗憾？有什么后悔的事情？他想了许久：梦溪的老宅是他最大的牵挂，他原来总担心以后会落到老家人的手里。那样即违背了爷爷的心愿，老宅会很快毁在老家的人的手上。好在他已经立了遗嘱。老宅给了叶璟，是因为她和老宅有缘份。这样的安排对她对老宅都好。叶璟大概不会轻易接受这份礼物的，不过张行路会把这一切办好的。母亲那里，也不用牵挂。他对她已经尽了他的义务了。高全胜一伙还没有被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但是他已经做了他该做的，没有遗憾了，只希望那个留下的录音笔没有被忽视，或者毁掉.希望能在以后惩罚高全胜一伙的时候，起到一点作用。也不枉他为此丢了生命。

　　似乎没有什么不舍的，蔺长宁开始考虑他死后的葬礼。这个时候，他有了一点遗憾。他忘记交待张行路他想要个基督教式的葬礼了。后来他又一想，自己在这个鬼地方死，有个葬身之地就不错了，哪还会有什么葬礼？

　　不过蔺长宁并没有放弃他的幻想：假如他有一个象胡杰的葬礼那样一个葬礼。那么会请个哪个牧师主持葬礼？帮胡杰主持的那个牧师就不错。那么葬礼上会放什么音乐？胡杰葬礼上的那些也不错。想到这里，他觉得胡杰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给他一个葬礼的模板。那么接下来谁会在他的葬礼上发言？张行路代表大学的这些哥儿们在胡杰的葬礼上发过言，估计也会代表大学同学在他的葬礼上发言。报社会派个人出来说点什么吧，千万不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官话。他还有一些其他的狐朋狗友，他们应该会参加葬礼，让他们在葬礼上发言估计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没准他们还得用他的死说个冷笑话什么的。他还有几位红颜知己，她们还是别来的好，反正是萍水相逢，没有什么真正的情感牵挂。

　　他的葬礼应该比胡杰的葬礼来的人多。但是，有一点比不了胡杰：他没有胡杰的女儿那样的亲人在葬礼上发言了。没有人会说：“我爸爸再也回不来了。”这句话曾经让蔺长宁差点流下了眼泪。在他的葬礼上是不会有这样的血肉相连的呼唤。这是多少其他的人的发言也比不过的。有了她，即使胡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仍然有胡杰的影子。而蔺长宁自己，就只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这样也好，蔺长宁就不用死后还在生死交界的地方徘徊，找将死之人打听：我老婆孩子现在活得怎么样？

　　在那些生生死死的日子里，蔺长宁不停地想着生和死的问题。他在昏迷中等待胡杰再次到来，想问问他：那边到底是怎么个样子？有好几次，他以为他要跨过那条线，到“死”的那边去了。可是，那个善良的狱医又把他拉了过来。反反复复地，终于有一天，他被从那个寒冷的小房间搬到了一个温暖的病房。他知道熬过了这一关。他可以重新活一回了。那时的第一个念头是：要好好安排一下以后的事情，下次万一又要死，可得要一个称心的葬礼。

　　从特护病房出来的第一天，他和张行路有了第一次通讯。他那时虚弱得还不能多说话。多半的时候，是在听张新路讲叙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他在张行路的叙述中反反复复地听到了叶璟的名字。蔺长宁震撼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分量这么重。在他失踪的这些日子里，最着急的居然是她，她为了他竟然不顾自己的安危去冒险。

　　在那些生生死死的日子里，他没有把她规划到参加葬礼的名单里面。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他不愿把她和自己联系起来，怕连累到她。也不愿意她因为她的死而难过。

　　他和她的交往甚浅，不过一年的时间。在那些日子里，她在他的心里早已不同于他所见过的其他女孩或者女人那般地平庸。她聪慧过人，才华横溢，她又冷漠孤僻，不易接近。他对她惦念关心，又不敢随便接近。因为这样，她在他的心中形象便渐渐地变得不可亵渎，不敢奢望。那些和她交往过的细节，他埋在心里，一遍遍回味。他自诩为自己是一个见过世面的成熟男人，但每每想到她的时候，心里竟然有小鹿乱撞的感觉。张行路曾经戏说他是回到了情窦初开的青春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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