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余悔

　　新工作给叶璟带来的新奇感似乎只存在最开始的几天。之后，就是满满的困惑。尽管和博物馆相比，设计研究院的工作更接近她大学所学的专业。她应该更得心应手一些。但是实际上，研究院官僚式的机构和复杂的人际关系让叶璟感到不适。

　　叶璟刚进研究院，就有人对她有兴趣了。一个女人，三十岁挂零，看上去苍白，冷漠，孤独，似乎很难用世俗的审美观去判定她是否是漂亮。说她漂亮，却不能引起人的占有欲。说她不漂亮，却也是那种不可亵渎的不漂亮。总之是那种自动和你隔绝的感觉，很难接近，有点特别。因为这种特别，所以会引起大家的好奇心。所以不免去打听。但是能打听出来的也就是她是名校毕业，目前无业，而且单身。是刘教授亲自招进来的“合同工”。

　　叶璟在设计研究院的第一份差事，是去安徽的一个特色小镇考察徽派民居。和她一同去的有两位同事，年纪稍长的副研究员黄老师和一位年轻的助理研究员小欧。叶璟的主要任务是画图，各种平面布局图，建筑剖面图，以及台基，栋梁，斗拱，屋檐，门窗，等部件构造图。外加叶璟随手画的一些小镇的布局图，风景速写等等。所有的图都是教科书般的标准，图上的尺寸标定所用的是标准的仿宋体。当他们回到设计院，叶璟将她所画的图摆在同事面前的时候，每个人都惊呆了。刘教授拿着叶璟画的图对设计室的年轻人们说：“如果我要求你们画出的每一张图都有这样的水准，那对你们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不现实。但是，我把小叶的图当作标杆，希望你们每次出差所带回来的图，能尽可能地接近这个标准。”

　　因为这个专长，叶璟很快就成为了研究室的最受欢迎的人。每个小组出差考察都愿意邀请她加入。这样叶璟很多的时间都在外面奔波，到不同的地方去观察，速写，测量，描图，研究不同时代，不同风格，不同历史背景的建筑。少则一个星期，多则十天半个月。工作很繁琐，对她来说，无论体力还是脑力都是极大的挑战。

　　初夏，叶璟随一个小组去湘西的一个苗族小镇考察当地的特色的建筑。照例，她主要负责是描图。她是一个沉稳的人。画图的时候，她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好像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旁人旁事。这次和她一起去的是副研究员杨老师，是一个有些文艺情节的中年理工男。走南闯北之时，他喜欢拍些照片，放在自己的微博上，或者发在微信群里。

　　那时，已是黄昏的时候了，叶璟在画小镇的布局图。夕阳下，古河边，老树，老祠堂，和一个安静的画画女人。说不出的凝重，恬静，还有些悠然。杨老师对着叶璟拍了几张照片。看着十分满意。便选了两张放在他的微博上，然后又在设计院的一个微信群里转发了。

　　照片引来了许多“赞”。被同事转发到其他科室的微信群里。很多人就在打听：画中的女人是谁？

　　于是，就有人对叶璟表达了强烈兴趣。这个人是另外一个设计室的副室主任，四十岁挂零，前一年刚离婚了。这样的年纪能当上副室主任，也算是年轻有为了。副主任除了有博士学位之外，还有一些文艺情节。他看到杨老师拍的那张照片的时候，吟了一句卞之琳的诗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然后托叶璟设计室里的办事员来做介绍。

　　办事员恰恰是一个非常热心，以为天下人配对为己任的“业余媒婆”。自然不会落下这个发挥她准专业才能的机会。等叶璟出差回来，办事员就立即来叶璟的办公室，给叶璟介绍这个好姻缘。当着全办公室人的面表达了她对这对男女未来美满婚姻生活的期许和向往。仿佛叶璟根本没有可能来拒绝这花好月圆的未来。

　　叶璟对此十分愕然。她本来就不太会应对陌生的人对她的热心，更是不能接受一个陌生的人，把她的私人生活当着她的责任，那样不依不饶，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地操心。叶璟断然拒绝。办事员并不放弃，再次把副室主任的优势如数家珍地再数了一遍，要劝叶璟再考虑考虑这个错过了就没有机会的姻缘，但是，叶璟没有等她说完，就再次拒绝了。表现得丝毫没有感恩之情，而且并不掩饰她的反感的情绪。她没有给办事员一丁点儿挽留面子的余地，这让办事员感觉到了伤害：自己的热心被叶璟当作自作多情而且被她讨厌了。毫无疑问，叶璟把办事员得罪得彻彻底底。一个初来咋到的人，而且还是个“临时工”，得罪了室里的办事员，就等于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强大的对立面。办事员是全室公认的“小喇叭”。转眼间，叶璟在大家的眼里从“画中人”变成了古怪的，不懂人情，不辨好歹的异端。再有人谈起她的时候，都是用那个“个性怪异的临时工老剩女”作为代号。难怪三十好几了还找不到工作嫁不出去，那么不通人情，谁会要她？

　　叶璟并不在意她得罪了谁。她没打算在这个地方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她虽然冷漠，但是不笨。她能感觉得到室里同事之间的各种暗潮汹涌，勾心斗角。他们不管有没有才能，其中一半的人一幅恃才傲物的傲慢，另一半人却又满腹怀才不遇的牢骚。个个都爱把别人当傻子。他们中的有些人将叶璟画的图放进了自己的论文，没有一丝感激之情，反而一副我用你的图是瞧得起你的样子。

　　支持叶璟继续这份下去的，除了是这份工作本身是她喜欢的：到全国各地，考察研究不同风格，不同年代的建筑。除此以外，她的信念是不能辜负蔺长宁。她明白蔺长宁托黎老给她介绍这份工作的心意：他是希望她能回归正常的生活，在新的工作中找到生命的意义。

　　回到南都不久，叶璟接到了中学同学蒋文涛的电话，简单的寒暄之后，蒋文涛要了她的微信号，邀请她进了中学同学群。

　　这样，叶璟“失踪”许久之后，再次和同学有了一个联系的渠道。同学群中会经常传播一些“十万火急”或者“不看后悔”的社会新闻，还有“这么做，你就能长命百岁”之类的养身之道。如果谁有了喜事也会在群里发布一下，便有大家齐声祝贺。如果谁需要帮忙的时候，也会在群里互相喊个话，便会有人主动地提供帮助。那种彼此的熟悉，会给叶璟一种恍惚的感觉，好像这十几年来大家一直在一个班级里，没有差别。只有她一个人从这个集体里失踪了。叶璟很少掺和同学之间的互动。不过在出差去一个新地方的时候，看见特别的风景，食物，和建筑的时候，她也会在群里发一些照片。然后给一些简单的介绍。这是她唯一的社交活动。

　　叶璟在查看同学群的名单的时候，发现季康诚也在群里。不过季康诚从来不在群里发言。叶璟上一次听到关于季康诚的消息还是高全胜垮台之后，他受到牵连被发配到了临昱。从此，这个人又一次从她的世界消失。看到他在同学群里的名字，叶璟又才有一种“他还在某个角落与我无关地活着”的感觉。

　　时间象一本无聊的教科书，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必须一页一页地往后翻。

　　转眼便到了九月。这一天，叶璟从外地出差回来。刚进家门不久，就有人敲门。开开门，便看到一个人拿着一束花。

　　“是叶璟吗？”快递小哥问。

　　“是。”叶璟疑惑。

　　“这是你的快递。”快递小哥将花递给了叶璟，然后还有一张卡片。

　　花，是白色的香水百合。卡片是一张音乐卡。

　　叶璟打开卡片，一阵清纯、率真、明快的童声响起：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

　　卡片上一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

　　生日快乐。

　　蔺长宁

　　叶璟看着生日卡，想了一下，这才惊觉前天是自己的生日。

　　已经有很多年不过生日了，叶璟已经记不清这个日子了了。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收到生日祝福了，叶璟已经记不清这个日子了。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收到花了，叶璟已经忘记了花儿原来是这样的漂亮，这样的沁人心脾。

　　叶璟笑了。

　　这一刻，是叶璟的生活里少有的温馨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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