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

　　能哭出高刘氏五年心酸和委屈的哭声，那必然是惊天动地的。
　　一时门外众人纷纷猜测了起来，有说是还魂失败的，有说是肯定成功才哭的，毕竟那哭声里透着敞亮呢……
　　只是无论外面说话声如何沸反盈天，高家大门始终紧闭，且没有半分要开的迹象。
　　一时间这道门在好奇心切的宣平城人看来，颇有几分像相隔着牛郎织女的银河，明明两相遥望，实则相距千万里，当真是让人挠心挠肺到不行。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
　　数点寒灯、森森寒气中，走出了一个人影，是阿蛮。
　　“诸位，早啊！”许是许久未眠，她还慵懒的打了个哈欠，一副漫漫长夜惟欲睡的模样。
　　被她打了招呼的诸位还不曾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消失在夜寒月黑中了。
　　阿蛮背影如风，好似一瞬间席卷了黑夜磅礴。此时的天际已经微微露出蛋白，寒露深重，黎明破晓之际众人只觉得棉衣都要被露水打湿了。
　　原来天快亮了……
　　最后高家的门是被小河坊胡家小郎君胡文煦给敲开的。
　　按理说定了亲的小郎君小娘子是不好见面的，只是胡文煦觉得这一趟他必须得来。
　　高家、胡家自他小时就交好，小时候胡家困顿，高广海虽常常接济他们，却也是润物细无声的丝毫不叫人觉得难堪。及至高广海在长安出了事后，高刘氏母女即便高家族人如何威逼也不曾去胡家叫过屈，年节里见了面始终都是笑脸相迎。
　　“生活是人过出来的，岂能叫俗礼束缚住，”听了胡文煦的话，胡王氏也赞同，想着高秀秀也不禁心疼道：“出了这档子事，秀娘那孩子指不定怎么难过，于情于理我们都得去一趟。”
　　“煦哥，”高秀秀开门的时候，没曾想外头站着的是胡文煦，见着他时那红肿的眼眶一时又蓄满了泪，也顾不上能不能见面的事，只哽咽道：“我……”
　　高秀秀喉咙只觉得一阵发酸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是一垂头那泪就滴滴落落滚滚而出，地上也叫她的泪泅湿了一片。
　　“秀娘，你这般哭我心里难受的紧，”纵使未婚男女脸皮子薄，胡文煦也禁不住心疼了，借着天色还有些朦胧，大着胆子上前拉住高秀秀的手宽慰道：“你且记住万事还有我呢。”
　　高秀秀性子随高刘氏，看着文文静静实则心性坚韧，一时见了情郎心中委屈才落泪，这会子吸纳了长长一口气到底撑住了。
　　她先是上前给胡家夫妇行了礼，才打开了门像里头的爹娘回道：“阿爹、阿娘，是胡家阿伯、伯娘和煦哥一道来了。”
　　天色还未大亮，高家庑廊还点着盏灯笼垂挂着。
　　高刘氏搀扶着高广海，夫妻两人立在这春寒陡峭的时节里，愈发带着点苍凉。
　　胡文煦快步上前，纳头便拜：“文煦拜见岳丈、岳母。”
　　已经定亲，这么称呼也不为过，更何况胡文煦此举也是为了安高广海的心。
　　胡家已经同意提前婚期，定在正月初七，恰巧让高秀秀三日回门后能和父亲做最后的道别。
　　高广海还没说话呢，便听门外一阵喧哗……
　　原来高大立不死心壮着胆子向院子里探望了一下，见高广海活生生的立在那里，又急又怕就一头栽在了地上，登时昏死了过去。
　　门外又是呼救声，又是呼喊声，又有人想趁乱看一眼院子里的高广海，毕竟这可是真正的活见鬼，一时场面慌乱到不行。
　　最后还是高广海由高刘氏和胡文煦一左一右搀着，站在门口任人打量一番道：“来的都是客，高某先谢谢诸位关照我们高家。高某时日紧迫，今儿便将上公堂与族里争辩个是非对错。大家在这大半夜想必也累了，不如回家稍事休息到时移步衙门。高某旁的话没有，只望日后我走了，宣平城里的乡里乡亲多多看顾我们高家的孤儿寡母些。”
　　他不惧人议论、打探，只是怕自己珍重一声的妻女日后受人欺悔

　　这些事阿蛮自是不知道的，她这个人，一不能缺觉，二不能缺吃，一回去便睡的昏天暗地。
　　等她再见到高刘氏的时候，高秀秀已经成亲，高家的事也已经告一段落。
　　高家族长高大立伙同石辉，谋财害命、欺占家产，已被下了大狱，只待秋后问斩。至于石辉，尹县爷已写密信并奏折一起，上递至他的老师郭林，郭林统领六部尚书可以直接面圣，能省却不少功夫，只待圣上回信便彻查此事。
　　正月初八那日，高刘氏来找阿蛮时，她正拿着剪子剪烛芯。
　　这么枯燥无味的事，她却一根一根剪得十分怡然，好似在做着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般。
　　还是守庙的老婆婆喊了她一声，她才抬起头来发现高刘氏来了。
　　城隍庙自阿蛮来了以后，香火较之之前更旺了，没一会儿就有许多烛芯要剪。因为烛芯太长了，烛光就会暗淡下来。
　　阿蛮身手敏捷，这差事就她揽了过来。
　　“按理说，早该送来了，只是小娘子也知道我们家这几日都不得空，”高刘氏来是为了送酬劳的，她递上一张五百两的银票给阿蛮道：“小娘子成全我们一家团圆，千金难买，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高广海出事前曾在票号存了一千两银票，是为了备着铺子里有什么事急转用的。高刘氏先前虽也过问铺子的事情，却从未去过问铺子账上的事情，若不是高广海回来了，这怕这笔钱就打水漂了。
　　高广海原想留些给高刘氏的，高刘氏只不要，如今这钱对半给了高秀秀和阿蛮。
　　对于别人送上的酬劳，不论多少，阿蛮一概都是收了的。
　　她笑道：“如此便谢过高夫人了。”
　　高刘氏不是那等客套的人，见她收了是真心实意的高兴，又从荷包里拿出一个细小的小纸卷递给阿蛮道：“我家相公叫我送来的，说如果小娘子有空务必到府上一叙。”
　　自那日县衙之后，高广海就鲜少出门了，除了秀秀出嫁那日露面，这几日都是在家中。
　　阿蛮做的事很有些银货两清的意思，平常很少和人再叙的，只是今儿她打开纸卷一看脸色就有些变了。
　　上面写着四个遒劲大字：“宣平将乱。”
　　高广海写字的时候十分用力，那墨几乎染透上好的宣纸。
　　不知道那是使唤不惯新的躯体，还是迫切的想要把事情告诉阿蛮。
　　阿蛮突然想起在鱼牙庄那日婉儿嘲弄的眼神以及说的话：一切才刚刚开始。
　　那时她只当婉儿想要挑衅自己，若高广海所言为实，那婉儿当初就不仅仅是挑衅了。
　　她将小纸卷捏在手心，问道：“何时去，他有空？”
　　高刘氏回道：“他说他时日无多了，随时恭候小娘子大驾。”
　　其实这些事高广海正月初五就想说了，只是那时面对妻女的眼泪他一时无心再旁观别的事情。待众人都冷静下来时，阿蛮却已经悄无声息的走了。

　　高家还是如前两次阿蛮去的时候一样，要说唯有不同的，就是多了些喜气。
　　秀秀出嫁时挂的红幛绸布还不曾拿下，门外大槐树深褐色的枝干上也已经开始冒出了无数绿嫩芽。
　　果然春来了……
　　高广海十分惬意，躺在天井下的塌上，哼着江南的小曲子，塌边摆着一壶茶和一碟瓜子。
　　这状态，一点都不像个时日无多的鬼，倒像是人间知情识趣的富家翁。
　　要说起来，阿蛮还是很欣赏高家的生活态度的，不管顺境意境，都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见着阿蛮来了，高广海支起身子笑道：“小娘子这边坐。”
　　阿蛮也不是那等没有见过世面的女郎，要说初时看到这个消息有些本能的警惕，此时她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
　　她想兵来强挡水来土掩，这世上还不曾有她怕过的乱、有她怕过的鬼……
　　高刘氏替阿蛮倒了茶后，便进了屋，天井下只剩高广海和阿蛮，十分的静谧。
　　阿蛮轻啜了一口茶，细细回味了下道：“宣平茶初时喝起来偏淡，但后味却是十足的。”
　　高广海赞同道：“可不是，我这一生就爱喝宣平茶，在阴间时就极想。”
　　他如今吃不了东西，只能吸吸味道，就是这样高广海也是开心极了。
　　等他过足了瘾，阿蛮才问道：“是谁托你带的信，黑白无常吗？”
　　“阴天子要换位了，黑白无常走不开，他们无暇顾及你，便谴我来报个信，”从某种意义来说，高广海也算是运道好的，恰巧碰在事上，不然只怕转世前也回不得宣平，他正色道：“具体何事，黑白无常也不曾细说，只说他们夜观星象宣平城将有大乱。他们说若小娘子真到了掌不了大局的时候，可以求助你师父。”
　　阴天子也是要更迭换位的，不然他们成千上万年的在一个位置呆着，就是入定的神仙也嫌无趣。只是地府也如人间，换位时若是一时不妨也会有大乱，所以黑白无常要在地府盯着也是有理由的。
　　只是什么样的大乱，还要求助到师父？！
　　她师父是得道的仙人，自她下山以来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岂是想找就能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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