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

　　宣平城很久没出过这么错综复杂的大案子了，阿蛮到了县衙时，县衙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县衙内是泾渭分明的两拨人，高族长脑袋草草包扎了一下就带着本家的几个子弟来了，反倒是高刘氏穿戴齐整一脸凛然之气，虽然只有一人却气势半点不输。
　　尹太爷正问着话：“高刘氏，你说高大立伙同石辉狼子野心，戕害高广海性命、侵吞高家财产，可有证据？”
　　高刘氏跪在衙内，背脊听得笔直，出口却是两个字：“并无。”
　　高家族人俱是一阵嗤笑，纷纷讨伐高刘氏道：“我们的状纸上，条条罪名俱是列的清清楚楚。你倒好，红口白牙的就来污蔑人，果然最毒妇人心。”
　　“县衙之内，岂容喧哗，”尹县爷见衙内嗡嗡作响的不像样，一拍惊堂木肃声道：“高刘氏，你即无状纸，本官许你堂上呈述。”
　　高刘氏不卑不亢，口齿清晰道：“我夫君家中早年落魄，本家族人向来待他苛刻，也因此他是不亲近本家族人的。后来我嫁至高家，拿着嫁妆和家传的做豆腐本事，两人白手起家积累了些家产。夫君是个脑子活络的人，拿着积蓄置办了几家铺子，我们夫妇做生意向来公道，待人也是一等一的和气，宣平城的乡里乡亲哪个不说好。就是本家日后时常来打秋风，夫君除了嫌少搭理他们，该给的也是给了的，我若是不满说上几句，他也只和我说和气生财。及至元和三年，夫君经好友石辉劝说，北上长安开铺子。前几个月的时候，夫君常有书信回来，到了后几个月便音信全无了，我只当他生意忙，谁料大年下的时候，高大立和石辉拿着夫君亲笔信和信物来清平弄，与我说夫君在长安另娶执意要休妻，同时还将宣平城的几家铺子一并赠送给本家。我们夫妻向来感情和睦，我是不信他出去一趟就生了二心的，那时我家小娘子遭受打击一病不起，我走不开只好请了娘家兄弟去长安一趟。我兄弟在长安待了五日，除了石辉代夫君出来周旋，并没见得我夫君一面。当时我们不知情，只当夫君果真变心推辞不见，现在想来那时他已命丧黄泉如何能出来相见，那石辉怕事情败露才百般阻挠。”
　　“我不信夫君会突然抛妻弃女、亲近本家到把家财赠予，也不信夫君在长另娶，只是当时长安也去过了，又有信件和信物佐证，容不得我不信，”说到这里时，高刘氏已是满眼是泪，若当初她多信任一点丈夫，多执着一些去查证，只怕他也不用含冤地下那么久，还叫本家那一群白眼狼吃了这好几年的人血馒头，人前她是不肯示弱，拿了帕子抹了一把脸后，鼻尖通红的继续说道：“若不是大年夜，夫君的魂灵找到阿蛮娘子，我只怕至死也怨着他。”
　　高刘氏自怀中拿出用帕子包好的路引，高举至头顶道：“旁的证据我拿不出，这个是夫君的路引，并不是我能伪造出来的，请大人明鉴。”
　　自有衙差接过路引上递至尹县爷手中，尹县爷细细端详，路引上面将高广海的生死之日以及死的地点和死状都记载的清清楚楚，上头还有一方刻章，饶是尹县爷自诩见多识广也不认识那章上的字。
　　尹县爷不是那等不体恤民情的官，知道这路引对于高刘氏的重要性，仍旧拿帕子包好归还给高刘氏，接下来就需要阿蛮的证词了……
　　那衙差是个有眼色的人，见着尹县爷的视线四处逡巡，寻着空隙上前禀报：“大人，阿蛮小娘子带到。”
　　若是依着往常，谁会信一个捉鬼小娘子讲的话。只是宣平城的人是见过阿蛮本事的，无论对她的人品还是本事那都是信服的。
　　人群中自动让开了一条道，高刘氏抬头就撞见阿蛮的眼神，依旧是那么的平淡无波。
　　她心里是十分忐忑和歉疚的，若不是事赶事，她断然不会将阿蛮牵扯进来的。
　　阿蛮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不必挂怀，才上前作揖跪拜。
　　尹县爷却摆手不让：“小娘子曾得圣上手谕，堂上可不下跪的。”
　　阿蛮此人对于宣平城来说就是个迷，她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也不知道何时名声大显的，当人们后知后觉的发现宣平城有这么一个人时，她已经是不可替代的存在了。
　　只是怎样的过往能得圣上青睐？这个宣平城无人得知，只怕只有尹县爷知道了。
　　阿蛮为人冷清，却不是不知人情世故的，面上该给的礼自然也不会少，并没有顺着尹县爷的话就起身了，只是声音脆如裂冰道：“大年夜里高广海确实来找过我。他此番回来并不是为了别的，一是为了了妻女心结，二是怕高家小娘子因他死后家中落魄婚事不顺，所以才在轮回之前回乡的。”
　　高广海为人确实厚道，又做生意多年，宣平城有很多人是得过他恩惠的。先前听到高广海在长安另娶也只以为他在花花世界中迷了眼，听到此时人群中不免一阵唏嘘，有不少人想起来高广海的好。
　　见到这样的情景，高大立登时就急了，再也顾不得头上的伤，跳着脚睁着眼怒斥阿蛮：“子不语怪力乱神，广海在长安活得好好的，怎容你胡诌生死。再说了，你说见着他的魂灵就见着了，我们凭什么信你。”
　　真个是狗急了跳墙……
　　“你说你的子，我做我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阿蛮抬眼轻轻瞥了高大立一眼，嘴里促狭道：“你爱信不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高夫人，一说生死就急得直跳脚起来。”
　　高大立还要跳脚，被尹县爷的惊堂木一拍，登时焉下去了……
　　阿蛮眼眸微抬，如轻风抚脸，只是那话里的态度是十分笃定的：“今晚亥时高广海毕现人间的，我与高夫人说过届时有仇报仇、有怨抱怨。有些人若是不怕半夜鬼敲门，夜里大可去等着看看，怕了也不打紧，明儿高广海定会和你在衙门相见的。”
　　到了现在，案子自是审不下去的。左右明天就见分晓的，尹县爷就下了令明儿再继续审。
　　只是阿蛮没想到，到了夜里不仅高大立来了高广海家，就是宣平城的百姓也去了不少。整条弄堂都被挤到满满当当的，甚至有人借着这个机会去那里支起了摊子卖起了吃食来，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对不住小娘子了，原想着等秀秀成了亲再去衙门报官的，谁知那些个人步步紧逼，”这厢高刘氏邀了阿蛮一道回去，到了路上四下无人才垂泪叹气道：“却是对不住小娘子了，叫你无端卷入这等是非中。”
　　“我只是有点恼你没在高大立脑袋上多砸个洞。”对于是不是非这等事情，阿蛮是浑不在意的，只是高大立为人实在聒噪的有点让人讨厌。
　　高刘氏此时就是满心悲戚，也让她说的笑出了声来：“我头一回打人就见血了，我那时手都在抖，只是怕吓着秀秀，强撑着罢了。那群人也是欺软怕硬的，倒让我一石头唬住了。”
　　那些不能对着女儿宣泄的恐惧，对着阿蛮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谁不是娇娇女子，只不过被世道所逼，不得不撑起来罢了。

　　清平弄高家门户紧闭，直至高刘氏敲了好几下门，才听里头高秀秀颤巍巍的问道：“可是阿娘回来了？”
　　高刘氏“嗳”了一声，才听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头高秀秀探出一张满是担心的小脸。
　　高秀秀门户守得好，家事也做的不错。
　　不仅将家里的豆腐房收拾干净，晚饭也做好了，她拉着高刘氏笑道：“阿娘，我炖了豆腐排骨煲，味道好极了，我们先吃了饭再说事。”
　　说着就兴冲冲的到了灶间端菜，除了豆腐排骨煲，高秀秀还做了几样清口的小菜，看着俱是色香味极好的。
　　她一边招呼阿蛮，一边替高刘氏盛饭，也不说自己如何担心，只是笑道：“阿娘往日常说，天大的事都能过得去，且将自己照顾好才是正道。今儿阿爹就回来了，虽回来的时间短，但也能制得住本家了，你且不必忧心。”
　　这是看着高刘氏满脸疲惫宽慰她呢。
　　高刘氏的处世之道，阿蛮是十分赞同的，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能成什么事？
　　天堪堪黑透时，高家门外已是人山人海的，想来都是来看热闹的。阿蛮却管不得他们，心满意足的吃了晚饭后，优哉游哉的休息了许久，最后看了看天色径自去了高家偏房。
　　水北为阳、水南为阴，这个偏房终日背光是一等一的阴幽之地，高广海的牌位就设在此地。牌位前点着长明灯，愈发显得整个房间昏昏惑惑的。
　　许是不忍心高广海躺在地上，高刘氏还在房中铺了床，扎好的稻草人和着衣静卧在床，栩栩如生的如同人在睡觉一般。
　　阿蛮将高家母女留在外面守门，独自一人在里面施法。
　　即将转世的魂魄是极其微弱的，需召集宣平城的至阴之气方能聚拢魂灵、还魂阳间。
　　待至阴之气都聚集起了，阿蛮才起身拿剑画符，画的是还魂咒，符剑一凛那咒登时就和长了脚一般往稻草人身上印刻而去。此时亥时已到，便见灵位前的路引缓缓飘然起来，随着一股黑气越聚越拢，便见得一个人影渐渐清晰的显现了出来。
　　那人自然是高广海，他客死外地，又魂灵惨遭压制，本就是气弱的不行。自大年夜那日现身后，再不得现身只能寄居路引之内。
　　此时阿蛮终于看清高广海的脸，浓眉大眼、鼻梁低垂、双唇厚实，一看就是个厚道人的长相。
　　厚道人讲话也厚道，先是谢过阿蛮，后面又担忧问道：“阴魂还阳，可会坏了阳间纲常？”
　　高广海魂灵微弱，即便返乡也难现身。必须得道高深之人召集阴气才能帮他现身，你说这该做的事都做了，还差还阳这一步？
　　世人只道黑白无常是来索命的，却不知道黑白无常热心肠起来也是很热心肠的，比如眼前这事就是他们顺水推舟假借着阿蛮的手促成的。
　　那路引上还有阴天子的章大喇喇的盖着，阿蛮就摇了摇头：“你轮回之期已定，此次归乡又是阴天子恩许的，无妨。”
　　她再不多言语，使出五成功力，将高广海的魂魄移注到稻草人内……
　　高家母女守在家中不知道，在外头的人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眼见得高家屋顶一团黑雾之气越聚越大、越聚越黑，周遭的人纵使穿的再厚也觉得浑身冷的打颤。
　　此时听到房内“噗通”一声巨响，高家母女慌忙入内，原是风声太大，将牌位吹入到地上去了。
　　还不及她们细想，就见床上那稻草人微微动了起来。起先还是一下一下僵硬的动，过了会子手脚仿佛注入血肉一般，整个身子轻轻的蠕动了起来。
　　高刘氏错眼不眨的看着，终于见到床上那人缓缓起身，不是她那朝思暮想的夫婿还有谁。
　　她憋了五年的泪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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