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

　　这就叫世事无常，怨了恨了五年的枕边人，在一年伊始被人报丧了。
　　高刘氏那泪如断了线般的往下流，裙襟打湿了也不知道。她想若可以，还不如自己怨恨一辈子，也比高广海抱憾离世了好。
　　活着，即便不见，那也是个想头。
　　“莫不是假消息，”高刘氏忽的抬头，红肿得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阿蛮，强扯着笑道：“是不是他怕我带秀秀去长安扰了他生活，所以谎报死讯……”
　　高刘氏第一次觉得所有的爱恨情仇在生死之前都成了虚妄，这时候的她甚至在想只要高广海活着，天高海阔凭他在哪里呢，只要活着……
　　只是阿蛮却没有如她所愿的点头，那一贯冷冷清清的小娘子，此时就像地狱使者一般：“是昨夜高广海的魂魄带着路引找到我的，他在轮回前有两个心愿未了。一是解了你们误以为他在长安抛妻另娶的心结，二是你家小娘子大婚在即是否万事顺利。”
　　高刘氏撑着口气问：“那他怎么不早回来？”
　　“枉死他乡，若没有家中至亲招魂，是回不了故乡的，”阿蛮捡起路引，郑重放到高刘氏手上：“何况他的尸身还教人施了咒，若不是机缘巧合只怕现在还深埋山中不见天日。”
　　“这天杀的石辉，竟这般黑心肠……”高刘氏气的脸色通红、双手冰凉，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恍惚中双手被人握紧，暖暖的，就像幽暗仿徨冬日中的一缕阳光，让自己搅海翻江的心绪中多了根定海神针，高刘氏瞬时被拉回了思绪，看着蹲在自己跟前的阿蛮。
　　“振作起来，”阿蛮眼神如一泓碧波，是深不见底的，也是坚定不移的，她直视着高刘氏的眼道：“你替高广海立衣冠冢和牌位，将高广海的生辰八字扎在稻草人内。正月初五亥时，是阴月阴日阴时，我将替他还魂于稻草人内，五天之内他如常人无异。届时，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阿蛮的眼底一片肃杀，她倒不是觉得事不关己的漠然，而是觉得人生走一遭合该着快意恩仇、洒洒脱脱，有仇就要报仇、有怨就要抱怨。
　　高刘氏不是怯懦之人，心神定了之后，便和阿蛮细细斟酌正月初五的一干事宜。
　　待到夜里，高刘氏和女儿同床共枕的时候才喟然长叹道：“明天我去小河坊胡家一趟，看能不能将婚期提前些。”
　　高秀秀和胡家小郎君的婚期原本定在正月二十，高刘氏想着丈夫的遗愿，就想提前至正月初九。胡家向来讲信诺、重情义，只是不知道在这样的大事上肯不肯退一步。
　　高刘氏纵使心中万事有谱，也想得一夜无眠。
　　这厢阿蛮回至永平巷时，夜色已堪堪黑透。
　　今日初一，巷中人家皆是摆宴请客的，到了夜里也是一片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的。
　　只有巷尾悄然无声，倒像是凝冻着的另一个空间。也许旁人看来稍显寂静孤冷，阿蛮却觉得安适如常。
　　若是按着往常，谢之恒听着声响怕早就开门来问了。奇怪的是，今儿对面也是一片黑漆漆的，谢之恒不在家呢……
　　虽然从没听过谢之恒提起家人，但他交友甚广，正月里想是出门访友也不一定。
　　阿蛮到家点灯生火，在灶间的檐下割了块肥瘦相间的腊肉，并着前些天吴岩家送来的冬笋一块儿炖了。
　　炉子依旧和年前一样摆在窗下，自己则进了屋里画符去了。
　　今儿求符的人多，原先备着的镇宅驱邪符都已经用的差不多了。
　　一时水开了窗外咕咚咕咚作响着，腊肉并着冬笋翻滚，没一会儿就香气滚滚的。窗内阿蛮执笔画符，偶尔抬眼看一下砂锅中的水是不是扑出来了，空气氤氲中一派怡然自得。
　　用白嬢嬢的话说，阿蛮就算一个人也能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是今儿整这个吃，就是明儿整那个吃，整日介院里尽是香味扑鼻而来。

　　正月初五那日看庙的婆婆已经回来，阿蛮就不用一早去城隍庙了。
　　她原想睡的晚些在起床的，孰料得月楼今儿重新开张，一大早鞭炮就放得整条巷子都震耳欲聋的，想睡那是再不能够的，索性起了床给自己下了碗面疙瘩吃。
　　因着今年开春的早，阿蛮吃了早饭就拿着锄头想在院里挖一小围地种些蔬菜。
　　她向来做事极其麻利的，等到了午后不仅一围地的菜种播下了，就连墙下的花花草草都被她饲弄了一遍。
　　阿蛮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正心满意足的准备进屋去了，就听墙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虚掩的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
　　来的是小五，气喘吁吁道：“高家惹上官司了，尹县爷正谴了衙差来唤小娘子去问话！”
　　高家？！阿蛮默了片刻才想起是高广海家，她们孤儿寡母平日不过支个摊子度日，能得罪到谁去，便好奇道：“怎么好端端的惹上官司了？”
　　“小娘子且先准备准备，”小五“唉”了一口，一边朝外张望衙差来了没有，一边回道：“只听说和高家本家相关，我也是在店里听得客人说了一嘴，便来急急的找小娘子了。”
　　阿蛮便不再细问，一边在廊下洗手一边问小五：“今儿新年第一天开张，生意可好？”
　　不紧不慢的竟聊起了家常，小五心弦也跟着放松了些，挠着头嘿嘿笑道：“生意好着呢，就是东家不在，要我主持大局，我怕出什么乱子。”
　　“谢之恒还没回来？”阿蛮这才奇道，正月里她每天都去城隍庙待一天，若遇着有要请神、驱邪的人来请还要随着他们上家里去。每日里说不上多忙，但决然也是不空的日子就这么有条不紊的过着，若不是今儿听小五说起，她还不知道谢之恒已经好几日没有归家了，
　　“是呀，东家回长安了，听说家中老祖宗生了病叫他回去侍疾，何时回来还未定，”这两对门的住着，今儿才发现东家好几天未归，小五比她还惊奇：“东家不曾和你说过吗？”
　　阿蛮翛然想起正月初一的事来，那日谢之恒被人声淹没的半截话，想来就是要说这事吧？！
　　也不及细想，外头的衙差就来了……
　　谢之恒天生交际能力强，上至县太爷，下至路边乞丐，各个都和他有交情。就是眼前来的两个衙差也是常在得月楼吃饭的，见着小五在还笑着打趣他：“店里怪忙的，小五爷还有心闲逛呢，仔细你们东家知道扣你工钱。”
　　小五笑着作揖道：“给小娘子送些东西来，这就走了。”
　　其中高一些的衙差拦住小五道：“今儿家中要到得月楼宴客，小五爷且给预订个包厢。”
　　正月里原本是顶顶空的日子，他们当差的来踩个点便也走人了，哪里知道高家搅出这些事来，倒连累的他们偷懒也偷不成。
　　小五自是一叠声应了，临走时还不放心的给阿蛮打了好几个眼色……
　　那些衙差不过例行公事，加上阿蛮在宣平城素有名声，两人见了她也只客客气气的：“劳烦小娘子和我们走一趟。”
　　阿蛮猜着事情是和高广海有关，只是却猜不着高家本家和高家的事情，怎么和自己攀扯上关系了？
　　这会儿遇着两个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便问了一嘴：“高家的官司，怎么尹太爷要唤我去问话？”
　　那两个衙差也是一肚子气，一开口就怨声载道的：“还不是那作死的高家族长，恨不得侵吞了人家整副家产，偷鸡不成蚀把米，都叫高刘氏打破了脑袋。”
　　高广海死后，高家族长伙同石辉假借高广海名义侵吞了高家的铺子，若不是高刘氏性子撑得住，只怕清平弄的房子也要一并被高家族长收回。自那次得了便宜，又深知高刘氏不好惹，高家族里这几年鲜少登高家的门。
　　这次上门，一来是想趁着高秀秀出嫁之际，在揩一把油；二来，不知道哪里听到的风声，高刘氏正给高广海建衣冠冢，他们想来探探情况。
　　于是，正月初五高家铺子才开张他们就上门了……
　　高家族长也是找得好借口，只说女子出门子要是没有本家支撑，可要叫人给轻瞧了。若不如高刘氏将嫁妆抬到族长家中，秀秀就从族长家中出嫁，到时本家再替秀秀添些妆不是更好？！
　　“你们添妆，怕不是要把秀秀整副嫁妆给生吃喽，”高刘氏本来就心里有气，听听这假模假样的话，将手中切豆腐的刀往板子上一拍，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石辉的勾当，趁早从我家滚出去，你以为我们孤儿寡母就该叫你们欺负到死，日后有机会算算这一笔账的。”
　　“高家怕是容不得你了，当日广海在长安另娶，执意要休妻，若不是我网开一面你还能在清平弄过这几年安生日子，”高族长恼羞成怒，指着带来的三四个族中子弟道：“去去去，将这娘儿俩给我赶出去，正经也没给我们高家生下个男丁，却在这里鸠占鹊巢。”
　　高族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要去砸豆腐摊。
　　高刘氏气得满脸通红，顺手就将压豆腐的石头朝族长头上砸去。
　　高族长一捂脑袋，鲜血四溢……
　　再看高刘氏拎着一把菜刀立在门前，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样子：“谁敢踏进我们家门一步，我一刀了结了他。”
　　高刘氏虽然性子坚韧，但一贯讲话是细声细气的，这番不要命起来，还真将那一干人唬住了。
　　高族长倚在大槐树下捂着脑袋，终究没敢上前。
　　只是要他善了也是不能的，他指使了族中子弟去报官。
　　报官的是高家读过书的小郎君，洋洋洒洒的写了好长一篇状纸，其中心思想归结于两宗罪。
　　第一宗罪高广海在长安活得好好的，高刘氏却勾搭小妖女给他建衣冠冢，其心可诛；第二宗罪目无尊长，想要谋杀高家族长，族长头上的涓涓血洞就是铁证。
　　高刘氏也不多言多语，嘱咐高秀秀看家后，径自去了县衙击鼓告状：高家族长伙同石辉狼子野心，戕害高广海性命、侵吞高家财产。
　　一天之内，县衙多了两宗案子，还都是高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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