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薛家两女登龙门，天家隆恩震动上京，京中大小官员闻风而动，在赐婚的翌日陆续登门道贺。
　　东西薛家是同宗所出，分家后一直形同陌路，不肯来往。如今一户车马盈门，一户门堪罗雀，两两对比，莫名有些造化弄人之感。

　　这种带着怜悯审视的目光，是个人都不会好受到哪去，遑论薛道昆还是极好颜面之人。
　　想他薛道昆以往处处占上风，如今叫自己向来看不起的弟弟一步登天爬到了头上，情况颠倒，叫他心中如何不妒。

　　“薛醍齐一个，加上那两个小的助力……于我们实在不利啊。”
　　这几日被对面的热闹搅得心力交瘁，薛道昆一家老小，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就连整日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薛无虑也没心思出去鬼混了。

　　听老爹频频叹气，薛无虑酸道：“妹妹德馨才干，哪样不如一个半大小孩，也就时运比我们好罢了。”
　　被哥哥提及的薛英娘默不作声，嘴皮却咬得泛白，手底绞着绢子，小心翼翼地望向一旁猪肝脸的母亲。
　　李氏肝火比谁都旺，又是拍腿捶胸，又是喋喋不休地叫骂。
　　凭什么好事都让对面占齐了，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捞上。
　　那薛玉卮便不说了，嫁个病痨鬼有什么好得意的，就那薛解忧，琴棋书画哪样及得上她苦心栽培的英娘。

　　“总得想个法子。”李氏实在不甘，既然沾亲带故，总得捞点好处，搞不好，她英娘也能捞个皇妃当当。
　　薛道昆已是不耐，眉头耸得老高，“行了，别去丢人现眼了。”
　　这话李氏不爱听，“你罢了，我不罢，低头服软而已，又不会要了我的命。你要面子不肯去，那我就自己去。”
　　“你这是给自个找不痛快。”薛道昆烦得脑仁痛，听她要去二房，脸拉得老长。
　　李氏也不理会薛道昆的态度，扬声唤了嬷嬷侍女进来，吩咐从自己的嫁妆里头挑几件好的作为贺礼。

　　薛家双喜临门，来道贺的官宦几乎要将前大门的门槛踩平，连带着关系亲密的戴府门前也是熙来我往。不过戴家避嫌，拜访可行，坚决不肯收礼。

　　薛醍齐也对上门道贺这事颇伤脑筋，前门不敢入，后门也堵得吓人，往往要等到散尽了才得机会。

　　今日贺礼一如既往的繁多，后堂上堆了满案，账房清点完做好账目，家僮婢女们往库房里挪。
　　薛醍齐站庭子里看了阵，把账房招来问了几句，又把账本翻了翻，不免惊奇。
　　难怪了，皇亲刘家都派了刘淮安来送礼，其他官员岂有不送之礼。

　　就是不知道刘待举是以同朝之情，还是另有算计。
　　薛醍齐觉得有些意思，把礼单仔细看了遍，心道他家果然是上京巨擘，财力通天。

　　听她已经回府了，玉卮身边的婢女打从后院过来道福，说是宫里嬷嬷已经来了，明日起两个姑娘要习宫禁礼仪。
　　薛醍齐说知道了，把账目还给账房，“我先去看母亲，晚上再去看她们。”
　　她敛好衣袖要进屋，婢女又将她绊住，眼神往屋里瞟，“大房的娘子来了。”
　　意思是主母正和李氏说话。

　　两房隔着几步远，抬头不见低头见，薛醍齐对她这位鼻孔撩人的伯娘实在太过了解，十年不登门，登门十有八/九是想从中得什么好处。
　　薛醍齐很想听听李氏会说些什么，便从容地进了门。

　　来的是李氏母女，许是先前被金氏怼过，两人面色不怎么好看。
　　英娘脾性温和，倒是很好地克制着情绪，但那李氏素日高傲，吵嘴又从未在金氏跟前吃过亏，脸上红一阵的白一阵，神色极为尴尬。
　　薛醍齐这厢进来，倒是适时给她解了围。

　　李氏干笑道：“是我有眼无珠，那些成年旧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罢。倒是婶婶你别急着大娘子的亲事，照如今的势头，来日嫁个贵爵王族不在话下，届时婶婶就是第一诰命夫人，也不枉这些年的辛苦操持。”
　　一壁说一壁慈爱地打量着薛醍齐。

　　薛醍齐觉着她这话转得过于突兀，没搭话，淡淡一笑，以晚辈的身份向她见了礼。
　　英娘已经起身，朝她拂身道福，模样乖巧地唤她：“大姐姐。”
　　薛醍齐还礼，在旁边坐下，接了婢女递的茶。

　　金氏今日穿得格外华丽，不像平日动不动就跳脚炸毛，她端坐在主位，悠悠地品着茶，瞧着确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势了。
　　大概是扬眉吐气了，故意膈应李氏。
　　李氏心头也跟明镜似的，但她是带着和好的目的而来，心中再不悦，也得赔着笑脸。

　　长女回来，金氏反倒没先前那般肆无忌惮，晾着李氏不说话，她斟酌着如何把这些年的窝囊气全给泄了。
　　直把那盏茶喝到见底，她终于开了口，“什么诰命夫人，我哪有那命啊。当年街头巷尾，也不知是谁指着我脑门，骂我犯了九女星才生的赔钱货，等将来老了没儿送终，得自个刨坟堆钻进去。”
　　薛醍齐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不过还是呛到肺里头，她捂嘴猛咳起来，耳朵里她娘已经开始翻起陈年旧账。

　　翻到后面，金氏也假惺惺地笑道：“姆姆说的没错，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毕竟天底下写不出两个薛字，同苗所生，哪有隔夜仇，还是要多来往才显得亲热。”
　　李氏忍着气，脑门上的汗落了下来，她抬手蹭着鼻尖，“婶婶能这么想，我就心安多了。”

　　被金氏好一通羞辱过，李氏几乎是扶着英娘的手才踏出门槛。
　　进了自家角门，怎么想都咽不下这口气，张嘴朝对面啐了口，“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且等着，我看你得意到几时。”
　　英娘从头至尾不敢作声，见母亲忿忿，怕让人听了去，埋着头，不安地拽了拽李氏的衣袖，“阿娘别说了。”
　　李氏看她唯唯诺诺一副小家气更来气，“但凡你争气，也不至于叫她踩着我的脑袋作威作福。”
　　说罢，在英娘额头上狠狠一戳，“把头抬起来，好歹也是京官之女，整日吊丧着脸给谁。”

　　英娘咬着唇，眼眶包着的泪花将落欲落，如带雨梨花，摇摇欲坠，不胜娇弱。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能哭出个王妃来，我跪着叫你姑奶奶。”李氏让她搅得心烦意乱，甩着袖子踏踏地冲到前面去。
　　英娘眼泪一下滚出来，十指绞了许久的袖子已经皱巴巴得不能看。

　　金氏吃了十几年的败仗，今儿是最神清气爽的，尤其亲眼看着李氏想驳不敢驳，在她面前吃瘪，别提多痛快了，连晚饭都多吃了几碗。
　　薛道昶觉得做过了，但私心体谅她这些年的不易和隐忍，到底没忍心说她的不是。

　　薛醍齐却是有话说话，坚决不惯她娘的臭毛病。
　　她道：“大伯娘不是吃闷亏的人，要是逮着机会准使绊子，阿娘您未必是她的对手，与其往后气个半死，不如现下收敛一二，留条后路。”
　　金氏被眼前的权势荣华迷了眼睛，哪听得进去，“就她，能翻出什么花样。”

　　玉卮和解忧在各自闺房里用膳，没到主屋来，薛醍齐用了晏食，起身去两人的院子里。
　　金氏心情舒爽，和她同路，说拟好了嫁妆单子要给玉卮过目。

　　官家还不到岁数，解忧的年纪更小，吉期怕是要等到解忧及笄之后，是以不急。
　　太后那里又有话传下，闵王抱恙，婚事该提上日程，不存在先于官家成婚视为不敬的说法。
　　因此司天监的吉期还没敲定，金氏已经连夜拟出嫁妆。

　　玉卮览完单子，满脸羞愤地摔在案上，“我不同意，阿娘将自己的嫁妆悉数填给我，解忧该怎么办。”
　　薛道昶的年俸是多少，攒了多少积蓄，做儿女不曾询问心里也清楚。

　　武官从来不受朝廷重视，便是见了比自己低一级的文官，薛道昶都得避让，遑论别人一年的俸禄赏银，也比他两年加起来还多得多。
　　薛家并不富庶，金氏虽说更偏心儿子，也未亏待过女孩，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如今要嫁女，更是将自己能拿出手的悉数拿出来。

　　薛醍齐猜到母亲的苦心，和天家缔姻表面上是好事，但私下康太妃的传闻到底令人不安，唯有拿出可观的财富为玉卮傍身，挣些体面，至少用度上她委屈不了。
　　“我看挺好。”薛醍齐翻完单子，合上递给玉卮。
　　“阿姊怎么帮阿娘说话，我要是拿了这些嫁妆去，这辈子都休要见人。”
　　金氏一巴掌拍在她肩上，“和你老娘斗嘴能这样想，老娘不至于让你气个半死。如今你反倒说人话了。”

　　玉卮不接，薛醍齐顺手搁在案上，“解忧还有几年，先把眼前的应付过去，别惹阿娘不快。”
　　见她依旧拉着脸，补充道：“输阵不输人，拿出你薛二娘子的威风气势来。”
　　玉卮还要再辩，外头隐隐传来妇人的声音。
　　母女三人对望一眼，听撩帘进来的婢女禀道：“两位嬷嬷过来给大娘子道福。”
　　薛醍齐整衣起身，对母亲和妹妹道：“我去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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