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薛醍齐到外厅上，宫里差遣来的两位嬷嬷已经在下首坐着，见她出来，先后起身敛衣道福。
　　薛醍齐留意了二人的表情举止，抬手道：“两位嬷嬷辛苦了，请坐。”

　　距她最近的嬷嬷穿着打扮上相比另一位要奢华繁复，瞧着应是主事的。
　　她自称姓卫，又简单介绍了另一位张嬷嬷。
　　卫嬷嬷道：“妾于宫廷早闻枢相冀州救驾，名震京都，一直无缘得见。有幸今日为薛娘子授礼，方能一瞻枢相玉颜神威。”

　　宫中之人果然时时注意仪态神情，即便说着恭维的话，也是不紧不慢，叫人讨厌不起来。
　　遑论这位卫嬷嬷天生一张喜庆脸，见人先带三分笑。
　　薛醍齐微笑着同她客套了两句，视线落在始终不曾多言的张嬷嬷身上。
　　若说卫嬷嬷是团热情的火，那这位表情冷硬似似不好相与的张嬷嬷便是寒人的冰了。

　　薛醍齐叩着手背，若有所思。
　　后宫行走的内人除了太后跟前的崔氏，她并未见过其他人，具体什么来头尚且不知，单就第一眼印象，卫嬷嬷确实更讨人喜欢。
　　可将来的事得看机缘，保不准今日对你笑来日就捅你的心窝，谁说得清楚呢。
　　就太后赐玉卮的婚事，已经惹人眼目了，紧接着又赐了姐妹同习宫仪的恩典，表面看她薛家确是圣眷正浓，直上青云，实则是无处可逃。
　　但人来都来了，总要好好招待，不落人话柄才是。

　　薛醍齐不怕她们给宫里那位通风报信，只是担忧玉卮和解忧，一个不服管教，一个太过听话，她若是不在，母亲不好干涉。
　　等卫嬷嬷说完了话，她试探道：“我这两个妹妹不曾见识皇家威仪，难免拘谨，若是有什么不足之处，还请两位嬷嬷担待。”
　　卫嬷嬷欣然应允，“枢相无需担忧，来前娘娘就吩咐过了，两位娘子金贵，不可重罚。”

　　薛醍齐望着一团和气的卫嬷嬷，没有回话。
　　倒是那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张嬷嬷淡漠开口了，“古往今来，嫔御皆出宫外，并非生来就知晓宫规。枢相若为姑娘好，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她坐在那不声不响，原以为是只闷葫芦，不想言辞竟如此犀利见血。
　　薛缇齐僵住，看了她两眼后，表情里渐渐多了兴味。
　　卫嬷嬷脸色微变，不好当着薛醍齐的面数落张嬷嬷，暗暗瞪了她一眼，起身告罪道：“张氏出言顶撞，是妾管教失职……”
　　薛醍齐摆手，“张嬷嬷之言并非没有道理。”

　　她接着问：“刘相家的姑娘在太后宫中服侍？”
　　卫嬷嬷斟酌了一番，回道：“刘娘子和苏家姑娘是同一天入宫的，但也只刘娘子住太后宫里。那位娘子幼时在太后身边呆过几年，崔嬷嬷亲授宫仪，倒不必再费心学习。”

　　那位刘娘子闺名唤作稻儿，因是太后看重的刘相之女，又工容皆有，在京中颇享盛名，人称第一国姝。如今配职姒徽殿，名义上是公主陪读，实际只在殿中为太后解闷。

　　玉卮从薛醍齐口中听到这些话，笑得前俯后仰，直说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身量都未长开，如何艳冠群芳，这些伐冰贵胄为了博取美名惯会胡编乱造。
　　玉卮拜托她瞧见了，回来了给她形容形容。
　　薛醍齐不置可否，她也未见过，难以评价。

　　但枢密院要务实在繁多，特别是李肇将军两名副将的案子，薛醍齐焦头烂额，无暇旁的事情。
　　刘待举那方一直咬死李肇兵败，两名做前锋的副将有通敌之嫌，薛醍齐斥他无凭无据，陷害良将，若寒戍边卫士之心，还有何人愿冲锋陷阵，抵御西夏数十万铁骑。

　　双方各执一词，各呈人证物证，在朝堂上打了近半月的嘴仗。
　　不枉薛醍齐从中斡旋的苦功，因刘待举弹劾证据不足，两名副将解除枷锁，提出刑房。不过因大意失策致使损兵折将，各贬了三阶以示惩罚。

　　从立足朝堂之日起，这是薛醍齐真正意义上的一次成功。
　　韦舒征都不禁对她肃然起敬了，大朝一散会，忙不迭地来恭维。
　　“当初以为你脑子进水了，为了两个副将去送人头，吓得我半死。没想到你薛醍齐还有扭转乾坤的本事，在下佩服。”
　　薛醍齐心情不错，坦然地朝他伸手，“嘴上的佩服不值钱，来点实际的在下更喜欢。”
　　怕他那脑子听不明白，补充道：“书钱，三七分账，我七你三。”

　　韦舒征一听要他的卖书钱，登时跳得老高，“你上辈子是穷死的嘛，我三你七，怎么不去大街上抢。”
　　薛醍齐要的很是心安理得，“我为你的书牺牲良多，是时候收点利息了。”
　　她拍着空空荡荡的袖子，笑得极为可恶，“家中要嫁两个女孩，开支拮据，囊中羞涩啊。”
　　走远了，又想起什么，回头来冲满脸憋紫的韦舒征笑着补了一句，“记住啊，多谢了。”

　　韦舒征傻在原地，回过神一拍木鱼脑袋，忙小跑着去追。
　　薛醍齐不知被谁拦住了，时机正好。他刚要上前理论，对面就冒出一颗黑咕隆咚的脑袋，声音登时哑在嗓子里，转头就跑。
　　却已经来不及了，几个宫娥前后将他拦堵了回来。

　　“韦三郎，你跑什么呀。”宜安叉着小蛮腰，神气地绕着他打转。
　　韦舒征朝薛醍齐丢出求救眼神，对方乐呵呵地翻了个白眼，比了一个三，又比一个七，摊手表示爱莫能助，挥挥手让他自求多福，甩开步子就走。

　　韦舒征心都凉了，绷着笑脸道：“公主有何指教？”
　　宜安抱着手，天真十足，“刚刚太尉姐姐说了，只要你将卖书的钱分七成出来给她，她就去我宫里坐。”
　　韦舒征欲哭无泪，小声嘟囔道：“这你都信。”
　　见他装死不言，宜安危险地眯起眼睛，“给还是不给啊。”

　　不答应就得像上次那般受罪，韦舒征心下一琢磨，自己总不能一直吃亏吧，“我答应，但我有几个条件。”
　　“我先听听。”
　　“公主不能四处拦截逼我写书。”
　　宜安小脑瓜子飞快地转着，只要太尉去了她宫里，还有她不知道的事嘛，便爽快应下，“行，还有呢？”
　　“不要再给太尉送点心了。”他真的快吃吐了。

　　宜安心想了想，这也不是不可以，答应道：“就这么说定了。”
　　立刻吩咐左右宫婢，“你们引韦三郎去立字据。”
　　韦舒征：“……”
　　这小公主成精了，不好骗了呀。

　　韦舒征签字画了手印的字据在第一时间送到了薛醍齐手中。
　　薛醍齐浏览过后，看向不去办差在她面前瞎晃了半日的姒郸尹，发出了内心深处的疑问：“你们姒家都是这么的……精明？”
　　姒郸尹歪在案前把玩血砚，闻言头也没抬地否决了，“很明显，官家就不是。狼头山上你不是亲自领教过了，他脑子笨。”
　　薛醍齐抵唇咳嗽一声，提醒道：“大王现在前朝，慎言。”

　　“还不让人说实话了。”姒郸尹嗤笑一声，总算舍得把他那金娇玉贵的身体坐直了，“整天围着一颗球转，脑子也跟球差不多。”
　　薛醍齐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拿起盘里的点心塞过去。
　　姒郸尹声音被堵住，叼着点心凑上来，视线落在那页纸上，“嚯，这是什么账钱？”

　　“没什么。”
　　薛缇齐叠了纸收入袖袋，问他：“娘娘为何会给宜安公主前朝走动的特例，这样岂不惹人非议。”
　　“很简单啊。”姒郸尹咕哝着没法说话，囫囵吞下点心。
　　“宜安有小聪明，没什么大智慧，就算将朝政之事丢给她，她也懒得一顾，是以娘娘放心。娘娘听她仰慕于你，就准了她去前朝的特例，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闪了闪，洞若观火般，“宜安单纯，单纯之人的心最容易被利用了。”

　　从他话里的意思，宜安就相当于做了太后的耳目。
　　这么看来，好像是她处于被动了。薛醍齐心里一盘算，笑道：“还未必。她能用，未必我就不能用。”

　　如果得到宜安的助力，相当于解忧在宫中有了照应。
　　姒郸尹看她目光清亮，一下猜到了她的意图，在心里默默给侄女作了个揖。

　　薛醍齐想起他刚刚的话，心中一凛，官家逃学计谋落空，如今学业照常，早讲晚讲一个不落，应该不会有太多闲暇才对，怎么听他的意思还有充裕的时间踢蹴鞠。
　　薛醍齐眉眼弯弯，软声问他：“官家的早晚课是政事堂诸位宰执在听？”
　　姒郸尹眉心突跳，眯着眼睛看她，“薛醍齐，你不会是想让我去吧？”
　　薛醍齐从善如流地点头，“官家最听你的话了。”
　　姒郸尹烫火般地站起来，“我不要去啊。”
　　笑话，他是那种喜欢给自己身上找事做的人嘛？

　　“真的不去吗？”
　　薛醍齐丧气地窝进椅子，撑着脑袋叹气，“那下官就只能自己去了。大王身在朝中也是知道的，枢密院事务有多繁重，下官每日还得点灯批复，根本无暇抽身，眼看佳节将至，瓦窑又有关扑可看，下官还想邀大王同去……”
　　话还未说完，黑压压的影子笼了下来，薛醍齐下意识仰向了后面。
　　“你说真的？”姒郸尹双手撑在案上，双目雪亮，“那说好了，你不能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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